第219章 黑色的白羊(17)
蒙卡達知道菲澤塔一定在孔特雷拉斯的家裏,但礙於卡斯蒂利亞公爵的身份地位,他不能強行闖入,想不到派去暗中監視的人當天就全都被打殘了送回來。蒙卡達忘了,孔特雷拉斯不僅是個地位顯赫的貴族,也是個很強的劍客,和他在一起的菲澤塔也不是泛泛之輩,他更不知道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魯契尼。就算問心無愧,也沒有人會喜歡被監視,孔特雷拉斯隻讓蒙卡達送來的人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沒有因為這些小老鼠來找他的麻煩,他就該謝天謝地了。
夜色籠罩靜謐的聖多美,街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一個穿鬥篷的女人匆匆跑過寬闊低矮的石橋,雖然用鬥篷的帽兜遮住了半張臉,從修長窈窕的身材依然可以看出她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女人不時像隻機警的小動物一樣打量一下周圍,讓看到她的人都以為她是去私會情人的貴婦人,可女人直奔如同夜晚的燈塔一般的聖母大教堂。
教堂裏傳出飄渺的聖歌,在女人的耳邊越來越清晰,長明燈的光亮讓女人有些膽怯,但她僅僅是稍微退了一步,就勇氣百倍地進去。教堂裏隻稀稀拉拉地坐了幾個老太婆,聖母像前的上百支蠟燭仿佛燃成一片火海,照亮聖母瑪利亞塑像華麗如同女王的衣服,卻照不亮她的臉。華貴的鏤金壁龕中,高大的石雕聖母像一手抱著聖嬰,一手擺出給信徒賜福的姿勢,空蕩蕩的眼眶裏沒有眼珠,看信徒的眼神中似乎帶著些看螻蟻蛆蟲的鄙夷。
女人沒有在聖母像前多停留,閃身躲進聖壇後麵的一個小隱修室。隱修室裏麵沒有聖像,隻有一座半人高的十字架,下麵點滿蠟燭,勾勒出一個孩子般的背影。
“尼古拉斯!”女人取下帽兜,濃密的紅色卷發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落在女人的雙頰邊,襯得她的皮膚沒有一絲血色。
“唐娜?塞西莉亞夫人?”跪在聖壇前的孩子回過頭,朦朧的燭光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側臉輪廓,俊美神聖猶如教堂壁畫上的天使。
“尼古拉斯,你為什麽那麽傻?為什麽答應下來?”女人一下子撲到跪在聖壇下的孩子懷裏,“求你,別和何塞決鬥,你會死的。”
他俊美的容貌讓她移不開目光,他帶有殘疾的軀體惹她愛憐,他與矮小的身軀不相稱的雄心壯誌讓她為之傾倒,第一次看到斯第爾頓船長,塞西莉亞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可她已經是有夫之婦,還是洛麗塔的母親,她無論如何也不該愛上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丘比特就是個愛折磨人的小東西,越是禁斷的愛戀越是甜蜜,一別之後,塞西莉亞便開始望眼欲穿地盼著斯第爾頓船長再來,看不到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可能是上天憐憫這個可憐的女人,第二天斯第爾頓船長就來了,陪克雷西娜和塞西莉亞聊天、陪洛麗塔玩耍,告訴她們,蒙卡達是他見過的品德最高貴的紳士。
斯第爾頓船長的船員無故受到關押,蒙卡達當麵拒絕提供幫助,但是還是親自帶著斯第爾頓船長去了,(當然不是自願的。)幫他救出所有的船員,(這個更加不是自願的。)還不肯接受他的任何感謝。(都說了不是自願的,菲澤塔為什麽要謝他?)斯第爾頓船長把蒙卡達當作真心朋友,當作在聖多美的靠山,(隻要把他搞定,在聖多美就遇不到別的麻煩了。)感激不盡,(其實是菲澤塔覺得自己欺負蒙卡達欺負得有些過分了,心存愧疚。)塞西莉亞也由衷地為他們高興——如果斯第爾頓船長成了她的丈夫的朋友,他就會經常來做客,塞西莉亞也就能經常見到他了。作為一個體麵人家的有夫之婦,塞西莉亞知道自己不能太越軌,隻求能不時地看到讓她牽掛的人兒,然後靜靜地回味他的一顰一笑。
斯第爾頓船長的船還遭到扣留,他又來找蒙卡達幫忙,(在蒙卡達看來,就是再次上門挑釁。)想不到蒙卡達翻臉不認人,(被菲澤塔欺負到這地步才失去理智,蒙卡達和大多數人相比,已經算得上相當冷靜了。)還提出要和他決鬥。(看來蒙卡達確實是氣昏頭了,都沒想過他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怎麽可能是賞金獵人的對手。)斯第爾頓船長斷然拒絕,橫眉冷對他的一聲聲“懦夫”,拒絕的理由是“我不想讓你的女兒小小年紀就失去父親,不想讓你的妻子年輕守寡,更不想讓你的母親在失去丈夫以後,再失去晚年唯一的依靠。如果你樂意,大可以去告訴全世界,尼古拉斯?詹姆?斯第爾頓是個不敢接受挑戰的懦夫,我不在乎!(反正用的是假名字,菲澤塔當然不在乎蒙卡達放謠言,隻怕去世的老爹會扔道雷下來劈死她這個不孝女。)”
武藝高強到根本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落敗的可能,卻寧願接受汙蔑,也不願傷害女士,哪怕是她們對他懷有敵意的蒙卡達的家人。斯第爾頓船長的高風亮節讓塞西莉亞覺得自己的丈夫越來越不堪。
“尼古拉斯,為什麽?你為什麽要答應和何塞決鬥?”塞西莉亞哭倒在菲澤塔的懷裏。
菲澤塔毅然拒絕了蒙卡達的決鬥要求,而克雷西娜、塞西莉亞和洛麗塔全都站在菲澤塔一邊。蒙卡達是個孝子,就算不顧妻子女兒,也不能不理會母親的意願,隻能作罷。克雷西娜和納瓦羅的母親伊蓮娜是閨蜜,各自結婚以後,依然往來密切。因為兩位母親之間的友誼,蒙卡達和納瓦羅從小像親兄弟一樣一起長大,塞西莉亞?納瓦羅小姐成了塞西莉亞?納瓦羅?德?蒙卡達夫人以後,二人的關係更加密切。因為納瓦羅的緣故,蒙卡達才會惹上菲澤塔這個災星。見蒙卡達為難,納瓦羅看不下去,寧願替他背黑鍋做惡人,向菲澤塔提出挑戰,揚言要是她再不接受,他就直接毀了“朗斯洛特號”。菲澤塔為了自己的船,隻能勉為其難地答應。
按理來說,決鬥時間、地點和方式都應該由被挑戰者決定,可納瓦羅擅自決定了決鬥的地點和方式,菲澤塔隻有權決定決鬥的時間。決鬥就在一周後,在聖多美的港口,比“海上長槍”——不用火炮,隻用海船的撞角決勝負,誰能把對方的船撞沉,就是勝利者。如果光靠撞角不能決勝負,就進行接舷肉搏決定輸贏。
納瓦羅的新船“獨角獸號”是一艘三桅貨船。為了節約載重和節省更多的空間用來運輸黑奴,“獨角獸號”配備的火炮並不多,但是輕便靈活,船頭巨大的撞角更是觸目驚心。“獨角獸號”最擅長的攻擊方式,就是揚帆加速,靠尖利的撞角摧毀對方的船隻,令人望而生畏的撞角哪怕要與比“獨角獸號”幾乎大一倍的“朗斯洛特號”一較高下,恐怕也是勝負難料。更不用說菲澤現在塔連船都沒有——蒙卡達依然扣著“朗斯洛特號”,不還給菲澤塔,還下令在決鬥結束以前,如果有任何一個人敢賣船給斯第爾頓船長,就別想在聖多美繼續待下去了。蒙卡達和納瓦羅明擺著是在欺負菲澤塔,可納瓦羅畢竟是塞西莉亞的親哥哥,她沒有立場不幫自己的哥哥,卻去幫一個外人。納瓦羅也不是克雷西娜的兒子,克雷西娜沒有立場反對。在家裏一點話都說不上的洛麗塔就更沒法反對了。誰都對他無可奈何。
“我不能沒有船。”菲澤塔取下塞西莉亞的手,“納瓦羅船長用‘朗斯洛特號’來威脅我,我別無選擇。”
“可是尼古拉斯……”
“唐娜?塞西莉亞?納瓦羅?德?蒙卡達夫人。”菲澤塔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不論是作為妻子還是姐妹,你都不應該來同情我。”
“尼古拉斯,你是在恨我嗎?”塞西莉亞咬住自己的嘴唇,“何塞和艾米利奧都是卑鄙小人,可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知道。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我不會因為你的丈夫和哥哥的所作所為而遷怒到你身上。”菲澤塔繼續跪在祭壇前祈禱,平靜的嗓音波瀾不驚,“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可你連船都沒有。”
“那又怎樣?”
“沒有船,你怎麽和何塞決鬥?”
“還記得你看過的騎士小說裏寫的嗎?”菲澤塔回過頭,“隻要正義在我這邊,不論對方占了多少天時地利,他也贏不了。”
“可那隻是小說,都是虛構出來的故事。”
“你想說上帝也是虛構出來的嗎?”菲澤塔閉上眼睛,“萬能的主與正義同在,與一切真善美同在,對這次的決鬥,我問心無愧,我相信上帝站在我這邊。我打算在這裏祈禱一個星期,上帝會保佑我,或者……帶我到他的身邊。”
菲澤塔平靜得近乎冷酷。祭壇前的蠟燭卻替塞西莉亞流下滾滾熱淚,滴落到燭台上,依然保持著水滴的形狀,仿佛要看到它的人都永遠記住塞西莉亞心中的痛苦。
“尼古拉斯……”麵對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菲澤塔,塞西莉亞脫下身上的鬥篷,裏麵隻穿了一件極薄的內衣,“尼古拉斯,看看我。”
菲澤塔回過頭,感慨她的好身材果然是靠胸衣勒出來的,又無動於衷地回過頭去,甚至都不屑再多看她一眼。
“尼古拉斯!”塞西莉亞撲到菲澤塔麵前,“要了我吧,尼古拉斯,我愛你,我可以為你拋棄一切。”
“塞西莉亞,這裏是教堂!”菲澤塔冷冷地提醒她。麵對她誘人的胴體,菲澤塔低垂著眼,連看都不看,長長的睫毛在稚氣未脫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在教堂裏當著天主的麵與別人的妻子苟且,你想讓我受天譴嗎?”
“你不是新教徒嗎?”
“是,所以我隻會跪在十字架前,不會跪在偶像前。”菲澤塔抬起頭看牆上的十字架,蠟燭照亮她虔誠聖潔的臉龐,“我不信天主教,但是天主教堂可以保護我,免遭宵小之輩的暗殺。唐?艾米利奧在聖多美有多大的權勢,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現在我開罪了他,——雖然我至今還不明白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才讓他對我如此痛恨,——對我而言,整個聖多美恐怕隻剩教堂一個安全的地方了。”菲澤塔無奈的苦笑讓人揪心,“塞西莉亞,如果你想幫我,就為我祈禱吧。”
“我會的。”塞西莉亞站起身,穿好衣服,“祝你好運,尼古拉斯。”
塞西莉亞走到門口,菲澤塔又叫住她:“謝謝你來看我,我很高興,真的。”
塞西莉亞差點落下淚來,捂著口鼻逃一樣離去。
塞西莉亞走後,祭壇後的影子動了動,走出一個髒兮兮的男人來。
“船長,豔福不淺啊。”魯契尼流裏流氣地抖著腿。
“豔福不淺的是你吧?哦,不對,應該是眼福不淺。”
“嘿嘿……”魯契尼笑得十分猥瑣,“不過蒙卡達的老婆真是個美人,也隻有你這樣的假男人能對她坐懷不亂。”
菲澤塔不理他。
魯契尼幹脆盤腿坐到菲澤塔身邊:“船長,你可是在褻瀆神靈。”
“在崇拜偶像的‘瑪利亞教’教堂裏,有什麽可避諱的(1)?”菲澤塔看了看魯契尼,“魯契尼,你該不會信仰天主教吧?”
魯契尼舉起手,表示不想和她爭論宗教問題:“一星期後的決鬥你打算怎麽辦?”
“有句話叫‘天做孽猶可存,自做孽不可活’。”詭笑扭曲了菲澤塔俊美的臉龐,“納瓦羅要比海戰,又不許我開船……”
魯契尼明白了:“船長,你該不會……”
“我會。”
“不,不,不,你不會……”
“可是我真的會。”
“不,你絕對不會。”
“可我不得不會,誰讓他不肯把船還給我呢?”菲澤塔站起身看了看窗外,“魯契尼,塞西莉亞這樣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了,你去送送她。她現在是我的護身符,不能出危險。”
“船長……”
“我的船帆……”
魯契尼仰天長歎。好吧,地獄的最底層,他認了。
魯契尼走後,菲澤塔繼續跪在祭壇前祈禱。納瓦羅的提議正中她下懷,菲澤塔不擔心一星期後的決鬥,隻是要救回西馬龍,將比救回其他所有人都難。兵行險招,她確實需要運氣。“朗斯洛特號”上的船員一個都不能少,為了西馬龍,菲澤塔不在乎得罪整個聖多美的奴隸販子,不過要想在奴隸販子的同仇敵愾中活下來,她需要的護身符不止塞西莉亞一個。
注釋:(1)天主教敬拜主耶穌,也敬拜馬利亞,甚至高舉馬利亞過於神和主耶穌。而新教認為按照《聖經》的教義,崇拜除了上帝以外的任何人或事物為神,都是叛教,包括崇拜耶穌和聖母瑪利亞。瑪利亞不過是一個幸運的凡俗女子,就和被領主行使了初夜權生下私生子的女農奴不可能成為領主夫人一樣,聖母瑪利亞即使誕下了耶穌?基督,也改變不了凡人的身份,天主教崇拜聖母瑪利亞,其實是把一個凡人女子塑像供奉,屬於偶像崇拜,違背了上帝的教誨,因此新教徒諷刺地稱天主教為“瑪利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