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百鬼夜行(40)
“血腥瑪麗”在位的時候,當時還是公主的伊麗莎白女王也曾為了保命,假裝信奉天主教,甚至出席彌撒。盡管菲澤塔不斷地安慰自己要以伊麗莎白女王為榜樣,第二天的整場彌撒還是讓她如坐針氈,還要拚命控製住自己,生怕被一旁的修羅看出破綻。路易斯?弗洛伊斯神父是個很和善的中年人,三年前就到了日本九州,開始他的傳教士生涯,去年才到京都,幫助已經在日本傳道七年的伽斯帕爾?比勒拉神父一起傳教。菲澤塔的金棕色頭發在一群日本人中分外惹眼,兩位葡萄牙神父都許久沒有聽到鄉音了,對她格外親切,彌撒結束以後,還留下她問長問短。修羅就在一旁靜靜地擺弄聖母像前的插花,等他們聊得盡興以後,才送菲澤塔回去。
菲澤塔謊稱自己是西班牙商人,生怕兩位神父聽出她的葡萄牙語說得比西班牙語好,——馬修的老師洛佩斯醫生的出生地在葡萄牙,除了拉丁語和英語以外,菲澤塔最擅長的就是葡萄牙語,——特意用拉丁語與他們交談。兩位神父問起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近況,菲澤塔慶幸“朗斯洛特號”經過聖多美島的時候停留過一段時間,讓她聽過不少傳聞,對不知道的事就含糊其辭糊弄過去。因為太緊張,菲澤塔沒有注意到修羅聽見她報的假名字“路易斯?蒙納戴茲”時,嘴角浮起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
回到二條禦所,菲澤塔立即把自己關在房裏懺悔:“仁慈的主啊,請原諒我的罪過。我一天也不曾背叛過您的教誨,一天也不敢褻瀆您的神聖,出席彌撒實在不是我的本意。”
“果然……”
菲澤塔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是修羅:“不知道進女士的房間以前要敲門嗎?”
“女士?”修羅雙手環胸踱進房間,“‘路易斯’是男人的名字吧?”
菲澤塔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路易斯是我的哥哥,我叫瑪利亞。”
“和聖母同名。”修羅走進房裏坐下。
“是。在我們那裏,很多女人都叫這個名字。”
“你的路易斯哥哥是不是還有個孿生兄弟,叫馬諾羅?”
菲澤塔覺得心跳都快停了:“你認識蒙納戴茲兄弟?”
“不認識,但是認識他們的師父‘遊俠’。”
“十劍客”之一的“遊俠”亞裏漢德羅?孔特雷拉斯!
“‘十劍客’不全是白人。”
菲澤塔聽魯契尼說過,“十劍客”中有一個日本人,莫非就是……
修羅狹長迷人的狐狸眼像是能看穿菲澤塔的心一樣:“路易斯和瑪利亞都不是你的名字,你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一句實話。”
菲澤塔驚恐地瞪著他。
修羅看了她半天,自顧自繼續說下去,說的還是拉丁語:“既然你不願意說,那我來猜好了。你敢對神父說謊,說明你不信仰天主教。整個歐洲,不信仰天主教的國家隻有英國和俄國,英國信奉新教,俄國信東正教。從俄國來日本的路上,應該會經過大明國,你的船不會在尾張擱淺,所以你不會是俄國人,隻會是英國人。我說得對嗎,英國的新教徒瑪利亞小姐?”
在歐洲,並不是隻有英國才有新教徒,東正教的信徒也不局限於俄羅斯。但是菲澤塔已經被他的話嚇傻了,無心糾正這些細節:“你懂拉丁語?”也就是說菲澤塔和兩位神父說的話,他全都聽得懂。
“弗洛伊斯神父教我的。”修羅正了正身子,“你是第一個到日本的英國人,全日本的南蠻教徒信仰的都是天主教,沒有一個新教徒。天主教是如何對待他們所謂的‘異端邪說’的,我想你應該比我清楚。”
“夠了!”菲澤塔握成拳頭的雙手不停地顫抖,“你從一開始就在懷疑我的話對不對?你早就猜到我是新教徒,還讓我去做彌撒!對,我是英格蘭的新教徒,你打算把我怎麽樣?燒死我嗎?”
天主教在日本勢單力薄。對他們而言,比起影響力僅限於歐洲的新教,在日本早已根深蒂固的佛教才是更大的敵人。修羅隻是聽說過歐洲的宗教戰爭,沒想到天主教在歐洲的勢力能讓新教徒怕成這樣。菲澤塔嬌小的身軀顫抖不已,棕紅色的眼睛裏蓄滿淚水,修羅不禁起了些憐愛之意,伸手攬她入懷:“別怕,我不是天主教徒,將軍也不是。征夷大將軍是日本權勢最高的人,隻要能幫他恢複他應有的地位,他就能保護你。”
“說了半天,原來是要我幫你們。”平靜下來以後,菲澤塔終於認清了眼前的情況。燭火搖曳出一房間曖昧的昏黃,菲澤塔一手勾著修羅的脖子,一手悄悄摸向袖子裏的短刀:“知道日本的衣服最大的好處是什麽嗎?”
“很寬鬆,很容易藏暗器。”修羅一把抓下菲澤塔勾在他脖子上的手,順勢一轉,就單手銬住她的雙腕。
菲澤塔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短刀脫手落在離她不遠處,後腦勺隨即重重地敲在地上。
“痛……”菲澤塔頭暈目眩了好一會兒才恢複,抬起頭,隻看到天花板和修羅邪魅的笑臉。修羅半跪在她旁邊,銬住她雙腕的左手仿佛鐵鑄的一樣,無論她如何掙紮,都紋絲不動。
修羅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短刀:“果然是專業的刺客,還會用媚術。在這裏殺了我以後,你怎麽處理我的屍體?一把火燒了?隔扇都是紙做的,很容易燒起來,不過我死後,你就永遠都別想知道千鶴的下落了。”
菲澤塔還想掙紮,可她一個小女孩的力氣怎麽比得上大男人?
“別白費力氣了,我知道,打敗我的不是你。”
“想見見打敗你的人嗎?”菲澤塔的眼睛變成血紅色,“北鬥,殺了他!”
“小主,”北鬥苦笑,“不管換成誰的靈魂,你的身體還是一樣的身體。要比力氣,我不是他的對手。”
修羅似乎並不驚訝她的嘴裏會發出青年男子的聲音:“鬼上身嗎?有意思。”
“是啊,我和你一樣,被惡鬼附體。北鬥會服從我的命令,你呢?可憐你的刑雯是死在自己的夫君手裏。”
“你給我閉嘴!”菲澤塔揭了修羅最碰不得的傷疤。修羅一手還扣著菲澤塔的雙腕,另一隻手拿過她的短刀,讓冰冷的刀刃貼著她的臉頰,一路滑到領口處:“小姑娘,玩火可是要付出代價的。這麽白的皮膚,真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看看鮮血流淌在上麵的樣子,一定很美。英格蘭小玫瑰,不知把你剪開來插在花瓶裏,會是什麽模樣。”
現在是頭腦正常的修羅還是發瘋的修羅?菲澤塔動彈不得,隻能瞪著他:“一對一地正麵較量,我未必是你的對手,但是論暗殺,你絕對比不過我。有本事你綁著我過一輩子,或者幹脆殺了我,不然……”
“不然?”修羅扣住菲澤塔的下巴,“怎麽樣?”
“北鬥和我共用這個身體,不是他醒著,就是我醒著。我會一輩子跟在你身邊,隻要你有放鬆警惕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真是不解風情的人。”修羅終於放開她,“既然你執意不想卷入日本的紛爭,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千鶴的下落。”
“真的?”菲澤塔連忙坐起身,理了理散亂的衣服。
“隻要你肯陪我一夜。”
菲澤塔的身體一下子僵住,看了看肩上的龍皇。
龍皇繼續裝死,對她不理不睬。
“不肯?”修羅站起身,“不肯就算了,等哪天將軍心情好,或許還想得起來告訴你。不過那時候千鶴是死是活,誰都不知道。”說完就要走。
“等等!”菲澤塔一把抓住修羅的袖子,幾乎把他的整件衣服都拽下來。細碎的銀牙把嘴唇咬出血來,顫抖的小手抓皺衣襟,菲澤塔閉上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隻要你能告訴我千鶴的下落,想把我怎麽樣都行。”
修羅蹲下身,扳過菲澤塔的臉*她看著自己:“真的隨便我?”
“是。”反正是沒人要的女人,反正她心儀的人已經拋棄她了,何必為他守身如玉?修羅也是個美男子,和他睡一夜,換千鶴一命,她賺了。可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溢出了眼眶,順著她的臉頰淌下。
修羅溫柔地擦去她的淚水:“區區一個下人的女兒,值得你做到這地步嗎?”
菲澤塔扭過頭去不看他。
修羅卻是抬頭看向房梁:“真介,你可真是找了個好主子。”
“大叔?”
屋頂上躥下一個人影,跪拜在菲澤塔麵前:“小惠……不,小姐。真介這輩子願誓死追隨小姐。”
“我帶他進來的。”修羅重新坐下,“從將軍的武器庫中偷出小太刀的小把戲嚇不住將軍,隻會讓他越來越不願意放你走。而且你偷了鬆永夫人的頭發,羞辱了鬆永久秀,等於是向三好氏宣戰,如今已經騎虎難下。不如幹脆幫將軍幫到底,滅了三好家的氣焰,到時候我們自會將千鶴安然無恙地送還。我在大明國住過三年,去過南京城,若是將軍奪回權勢以後還不肯放你走,我帶你去大明國。”
菲澤塔隻是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不肯相信我嗎?賣了這麽大的一個人情給你,你還是不肯相信我?”修羅看了看真介,無奈地站起身,“看來我是扮惡人扮得有些過頭,招人恨了。你慢慢考慮。”
“修羅,”菲澤塔叫住他,“刑雯的事……我很抱歉。”
“雯雯的事是誰告訴你的?”
“逆左衛門。”
“‘逆左衛門’?”修羅看了看自己的逆刃刀,“‘逆左衛門’也會說話?”
“自從被北鬥附身以後,我就能看到刀劍的靈魂。”
“逆左衛門的靈魂長什麽樣?”
“臉長在後腦勺上。”
“那麽奇怪……”修羅浮起一點笑意,“難怪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會害怕,原來是被逆左衛門嚇到了。”
“不是。”菲澤塔抬頭看了看修羅,“我們在將軍府見麵的時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麵了,你不記得了嗎?”
“第一次是在哪裏?”
“京都郊外的一個農村。村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還記得嗎?”
“我來京都的路上,好像經過一個村子,村民都很熱情,留我下來喝茶歇腳。我記得有個小孩對我帶的刀很好奇,把‘逆左衛門’拔出來玩,不小心割破了手……”修羅猛地回過頭,“我是不是把那一村子的人都殺了?”
菲澤塔點頭:“你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
修羅隻是痛苦地閉上眼睛。他隻記得像睡了一覺一樣,醒過來的時候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座破廟裏,身上的衣服都晾在旁邊,顯然剛洗過,還在滴水。可笑他的另一重人格也會累,殺了人以後,還知道幫他洗衣服,免得再讓他看到血而發瘋。
“北鬥會附在我身上亂殺人,而你身上的那個嗜殺的惡魔是你自己。‘活在這樣的世界上,能早早地死去,才是最大的幸福。’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是。”
“生命是上帝賜予的恩惠,想死是有罪的。”
“你懂什麽?”
“北鬥也殺過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雖然是另一重人格殺的,重要的人死在自己手上是什麽感覺,我和你一樣清楚。他在臨死前告訴我他不恨我,唯有看到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才能安心。對刑雯而言,遇到你,也是她最大的幸福,哪怕結果是死在你手裏。如果看到你因為她的死而活得那麽痛苦,她的靈魂隻會更痛苦。你好好地活下去,才是對她最好的補償。”
“活下去……嗎?”修羅對菲澤塔的話不置可否,聽她說完以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是因為同病相憐?還是因為她的性格和刑雯太相像?菲澤塔在修羅的眼中居然也是有顏色的,在一片黑與白的世界中分外醒目。
“小姐……”修羅走後,真介悄悄抬起頭看了看她。
菲澤塔這才想起房裏還有別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一把拽下肩膀上的壁虎:“你早就知道他是在演戲,對不對?還等著看我的笑話。”
壁虎咧開笑臉:“小女子,朕說了,天機不可泄露。若是他真的要把你怎麽樣,朕豈會袖手旁觀?”
“你……京都離海那麽遠,你的法力也沒那麽強了是吧?”菲澤塔打量了一圈房間裏的擺設,看到熏香爐,把裏麵的熏香點上,把龍皇扔進去慢慢地烤著。“大叔,在海船上,船長就是國王,是至高無上的法律。下次再敢這麽試探我,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嗎?”
真介看了看熏香爐裏的龍皇,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