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胡姬傳(31)
大當家的命令一下,手下的嘍囉們立刻忙成一團,七手八腳忙了一下午,總算弄出點像樣的東西。司傲寒去驗收,還沒進屋,就聽見趙六罵人。
“小六,有話好好說。”司傲寒推門進去,就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綾羅綢緞,“怎麽把倉庫裏的邊角料都拿出來了?”
“大當家的,你看看他們做了什麽東西?”趙六一把抓起桌上的布抖開來,司傲寒才發現桌上放的原來是一件貌似是衣服的四不像,“大當家,您看看,這算什麽?百衲衣?”
嘍囉們大呼冤枉:“大當家的,您說不用好看,隻要惹眼,我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
司傲寒從趙六手裏接過“衣服”:“很……花哨。我給你們的錢你們花了多少?”
“一文沒花,還清了倉裏賣不出去的碎布,一點沒浪費。”出主意的嘍囉很得意。
“你們還敢說!”趙六剛想發火,就聽見背後傳來忍俊不禁的笑聲。
“才跟了我一個月,一個個都成奸商了。哎呀,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司傲寒原本隻想讓他們隨便買點木頭首飾或者最次的胭脂水粉,“好好好,一沒偷,二沒搶,漂漂亮亮做了我要的東西,還一文錢都沒花,本事!”
“大當家的,這……萍萍小姐會喜歡嗎?”雖然沒見過齊萍萍的麵,趙六覺得一般人都不會願意穿這種打滿補丁一樣的衣服,哪怕補丁全是綾羅綢緞。
“誰要她喜歡?讓她知道是誰送的就行了。”雖然都是用各種顏色的邊角料雜亂無章地拚起來,可每一塊都是真絲,甚至還有錦緞,要是賣到歐洲去,宮廷裏的貴婦會為每一塊碎片打破頭。司傲寒自認已經很厚道了。
“大當家的,萍萍小姐一定知道是您送的。”小嘍囉繼續顯擺,“大當家的姓司,這可橫也是絲豎也是絲。”
不愧是土生土長的漢人,隨便抓個小嘍囉,漢語都比司傲寒好。司傲寒拎起桌上的“百衲衣”搭在肩上:“我給你們的錢留給你們買酒喝。”說完大跨步走出房門。
“算你們運氣!”看幾個嘍囉小人得誌的模樣,趙六狠狠剜了他們一眼。
“小六,”外麵傳來司傲寒的聲音,“告訴齊爺,這個月的月供,姓司的不給了,要討價還價,就讓他親自到我的綢緞莊來。”
房間外麵是司傲寒豪爽的大笑,房間裏麵是趙六和一群嘍囉被他的豪言壯語驚得鴉雀無聲。
大當家敢發話,小嘍囉沒人敢送信,最後是司傲寒帶來的老管家吳老爹親自出馬,竟也毫發無損地回來了。賬房呂先生掉書袋,說這叫“兩國相戰,不斬來使”,跟著呂秀才念書的小嘍囉們很認真地記下了,沒人看到大當家的在人後被吳老爹罵得有多慘——要不是一枝梅輕功了得,逃得快,恐怕南京城就要因為上任知縣離奇死亡換天了。
第一天,齊爺派人來砸店。
菲澤塔坐在店裏就聽到了一裏外殺來的腳步聲:“梅子,我答應你不殺人。”
“隨你。”
齊爺派來的流氓地痞全被司傲寒一個人擺平,一個都沒殺,隻是全都打殘了,再叫人用車運回去。
第二天,齊爺派人半夜來放火燒店。
菲澤塔坐在綢緞莊的屋脊上看下麵鬼鬼祟祟的人:“梅子,布料燒起來很快,燒了我一家綢緞莊事小,就怕一條街上的人都得遭殃。縣太爺,我們不能放任不管吧?”
梅清源忍了。
一夜無事,天亮的時候,才有人發現有個人被扒得隻剩褻褲,倒掛在司氏綢緞莊門口。
第三天,齊爺買通土匪綁了綢緞莊夥計的家眷。
菲澤塔搖頭:“梅子,殺強盜不犯法吧?出家人慈悲為懷,難道你忍心眼睜睜地看著那麽多老弱婦孺遭人欺淩,甚至殺害?”
梅清源認了。
司傲寒單槍匹馬去迎戰,強盜的山寨遭血洗,眾家眷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隻是大當家的胳膊上多了道一尺長的口子——不知為了救哪家的小孩,才一時疏忽被人砍的。齊爺原本想讓司傲寒眾叛親離,結果卻讓他的夥計從此肯為他賣命。
第四天,齊爺送了個美女過去,想從內部搞垮綢緞莊。
“天哪……”菲澤塔徹底無語了。
“活該。”梅清源總算得意了一次。
當天晚上,美女就哭哭啼啼地回來了,說司公子不要她,接著便要死要活。
第五天,齊爺封了綢緞莊所有的進貨途徑,任憑夥計們跑斷腿說破嘴,誰也不肯把貨賣給他們。
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大當家的心情很不好,一整天都沒人敢和他搭話。
“是我太狂了呀……”菲澤塔坐在屋頂上,讓晚風撩動金棕色的長發,“梅子,明天我們去見齊爺。”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道個歉就是了結的了。”看戲歸看戲,梅清源也有些擔心菲澤塔真的會出事,“別逞強,你畢竟不過是個姑娘家。”
“虧你還記得我是女的。還好我留了一手。”菲澤塔扔給梅清源一團花布,“萍萍的房間是哪一間?”
屋頂下,是齊爺的豪宅。
*****齊天福做夢也沒想到,敢公然和他唱反調的司傲寒竟會是個身高隻到一般人肩膀的矮子。齊府的大堂氣派不輸一般的大戶人家,司傲寒縮在圈椅裏麵正襟危坐,小孩一樣的拘謹配著表情冰冷的鐵麵具,有些滑稽。
聽到腳步聲,司傲寒連忙站起來。
“很警覺,不像生意人。”說話的老人身材極為清瘦,尖嘴猴腮,一副小人相,穿在考究的衣服裏麵,活像耍猴人身邊穿人衣的猴,但司傲寒馬上就從他淡定的眼神中認出了他的身份。
“齊爺。”司傲寒微微欠身。
“怎麽不狂了?”齊天福輕笑,“把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把我送你的小妾欺負得尋死覓活,你不是威風得很?”說實話,遇到這麽難啃的硬骨頭,齊天福還是第一次。
司傲寒擺出討好的笑臉:“齊爺,姓司的也是生意人,有事好商量。”
“沒什麽好商量的。”齊天福坐到主座,“事到如今,月供再加一倍,再卸你一條胳膊一條腿,算便宜你了。”
“姓司的還個價。”司傲寒就站在一邊,也不坐下,“月供減半,你繼續罩著我,姓司的不鬧事。或者從此不上供,夫子廟一帶隻姓司,與齊爺無關。”
齊天福抬起頭,才發現司傲寒雖然像晚輩對長輩一樣站在一旁,卻是帶著居高臨下的眼神看他。
“黃口小兒,你以為你是在和誰說話?”
“萍萍小姐的爹。”
“你想做我的上門女婿?”齊天福連看都不屑看他一眼,“我齊家的女婿可不是敢誇個海口就能做的。”
“姓司的好男色,萍萍小姐就算貌若天仙,姓司的也沒興趣。”更別說齊萍萍長得像極了親爹,讓菲澤塔倒了一夜胃口,“萍萍小姐別倒貼過來,姓司的就阿彌陀佛了。”
“你以為我齊家的女兒是隨隨便便的姑娘?”齊天福是混混出身,對獨生女兒也是千般寵,萬般愛,可他深知溺愛是害,對女兒寵歸寵,卻是管教極嚴。若要比規矩,齊天福有自信齊萍萍不會輸給任何豪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胭脂是你送來司家莊的吧?”司傲寒又坐回椅子裏,翹起二郎腿,“撒起潑來還有點味道,把姓司的麵具都給揭了。”
胭脂就是齊天福送到司家莊的美女,去的時候信心滿滿,誇下海口一定能讓司傲寒爬著來求齊爺,可結果她是一個人回來的,回來以後,便哭得梨花帶雨,要尋短見。難道是因為看到了司傲寒麵具後麵的模樣?“把你的麵具拿下來!”
“姓司的這張臉毀了容,見不得人。”輪到齊天福氣急敗壞,司傲寒悠哉遊哉了。
“我不信。你給我拿下來!”
“我不拿呢?”
“由不得你。”齊天福一道掌風劈過去。
司傲寒不躲不閃,隻微微側過頭,單手接住落下來的鐵麵具。
“齊爺好功夫。”司傲寒回頭一笑,周圍的人都看得傻了眼——如果毀一次容,就能變成他的模樣,天下人恐怕都會爭先恐後去“毀容”。
“你……你不就長得俊嗎?”齊天福硬吞下所有的驚訝,“毀了你這張臉還不容易?”
“誰舍得?”司傲寒掂著麵具,回眸,一笑,天下醉。
“沒關係,萍萍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不到他就好……”齊天福暗自嘀咕,也不知道是警告司傲寒,還是安慰自己。
司傲寒全都聽見了:“姓司的給萍萍小姐送了一份禮物,不知萍萍小姐喜不喜歡。”
“什麽東西?”
“一件……衣服,”司傲寒自己都不好意思稱之為“衣服”,“用的都是綢緞莊裏的布匹,每塊布隻剪下最好的一角拚起來,是整個司家莊上上下下一起出主意動手,是我們所有人的一片心意,不知萍萍小姐喜不喜歡。”
齊天福從來沒有聽到有下人來報司傲寒送禮給萍萍,連忙叫丫鬟去問,丫鬟說小姐的房裏是多了件奇醜無比的百衲衣,就是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雖然用料都是上好的絲綢,可實在是難看,已經被她扔了。齊天福剛想鬆口氣,突然意識到既然司傲寒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個破東西進萍萍的房間,齊府對他而言,簡直就是無人之境。“你怎麽進去的?”
“飛,天,遁,甲。”司傲寒戴回麵具,“齊爺放心,姓司的不貪,隻圖夫子廟的一畝三分地,不圖別的。隻要齊爺不為難,姓司的這張麵具就長在臉上了。我是生意人,說話算話。”
齊天福瞟了眼周圍連眼睛都舍不得眨的打手,聽到旁邊的丫鬟看得都忘了喘氣,長歎一聲:“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果然是老了。”
“齊爺答應了?”
“不,我要和你義結金蘭,做異姓兄弟。”
司傲寒傻了:“我?姓司的才十三歲,和我做兄弟,是不是太委屈齊爺了?”
“你很像年輕時的我。”
難道老了以後,就會變成他那副模樣?司傲寒寧願趁著年輕的時候趕緊死了算了。
“瞧不起老夫?”
“不敢。”
“既然你答應了,撿日不如撞日,我們即刻便結拜。”齊天福喚了一聲,“來人,擺香案,請關老爺。”
司傲寒被他趕鴨子上架,隻能與齊天福結拜。儀式從簡,結拜儀式之後,齊天福扶起司傲寒:“老夫虛長幾歲,就自稱一聲‘愚兄’,儀式有些倉促,也沒擺酒席,賢弟可別嫌愚兄小氣。”
“既然你我已經結拜,姓司的也不客氣了。大哥,以後煩勞你多照應小弟。”司傲寒在心裏恨透了中國人的狗屁結拜習俗,倉促間都能搞出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程序,跪拜、發誓,喝酒的時候還差點把北鬥放出來,弄得司傲寒精疲力竭,才算完事。不過還好,要在南京城站穩腳跟,多齊天福一個義兄,是福不是禍。
“好說。”齊天福叫來服侍萍萍的丫鬟,“叫萍萍小姐出來,見見叔叔。賢弟,以後萍萍就是你的侄女,也煩你多照應了。”
司傲寒總算明白為什麽齊天福要與他結拜——他與齊天福成了兄弟,就比萍萍長了一輩,對她下手就是亂倫。齊天福縱然是叱詫南京城的商會總舵主,也是一個為了保護女兒,可以不惜代價的慈父。
齊萍萍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來,看到司傲寒,對他的身高嗤之以鼻:“爹,這矮子是誰呀?怪模怪樣的。”
齊天福板下臉:“萍萍,這是爹的義弟,還不叫叔叔?”
不敢當!看到齊萍萍一臉倨傲,司傲寒隻慶幸自己戴著麵具,別人看不出他也是一臉鄙夷。
“爹,你又亂認兄弟。”齊萍萍走到司傲寒麵前,司傲寒抬起頭,齊萍萍被他的眼睛嚇了一跳,“這人的眼睛怎麽是紅色的?”
又醜又傲慢的大小姐,司傲寒才懶得理她:“姓司的是沒爹的野種,齊大小姐還是離我遠點,別髒了你腳下的地。”
齊萍萍立刻掩著口鼻退避三舍,好像司傲寒身上散發出什麽惡臭一樣:“爹,你怎麽什麽人都往家裏帶?”
“行了,萍萍,給我回去!”
“切,誰要出來。”齊萍萍立刻帶著丫鬟走人。
齊天福歎了口氣,坐回椅子中:“愚兄隻有萍萍一個孩子,難免嬌縱,賢弟可別見怪。”
“不敢。”被人戳脊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司傲寒早就習慣了。
齊天福聽出他語氣不善:“賢弟,你戴著麵具,是怕人看出你的眼睛?”
司傲寒點頭。頭發可以用假發,眼睛遮不掉,隻能用麵具幹脆把臉都遮起來。
“賢弟,聽過‘將相本無種’嗎?”
“姓司的沒念過書。”司傲寒最怕別人給他掉書袋。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出自宋代汪洙的《神童詩》。世人的解釋是‘王侯將相本來不是天生的富貴種,貧窮人家的孩子發憤努力,也可以成為棟梁之材,好男兒應當發憤圖強。’”
似乎有點道理。
“可我不這麽覺得。”齊天福話鋒一轉,“沒爹怎麽了?我也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將相本無種’,要我說,意思是真正的成大事者往往沒有爹娘,是因為誰都不配做他們的爹娘。”
司傲寒抬起頭,冷笑擠眯了眼睛。齊府之行,收獲的似乎遠比他預期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