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秋天的降臨往往不是數著日子看著節氣,而是一場秋雨。


  大雨衝刷著街道,將那些常年被踩的坑坑窪窪的石板狠狠衝刷了一遍,填在坑裏的泥被雨水帶到了路的兩邊,匯成一條渾濁的小溪,順著街道流向遠處,再回頭看,石板更加凹凸不平,稍不留神可能就會被絆個狗啃泥。


  匆匆跑過的百姓早已熟悉了這樣的道路,腳抬得高高的,跑過的時候濺起一簇水花濕了褲腳。


  大雨天人本就少,再添了寒氣後人便跟少了,特別是如今的京都城內。


  那日國家政變,京都百姓死了大半,剩下的一些人人自危,尋常時候還能好些,一遇到這種糟糕天氣,全都早早地收了攤子,若不是生活所迫,估計早就關門大吉,哪裏還有這精力麵對著街上來來回回巡邏的士兵,那些可都是殺過人的。


  茶館的婆子坐在自家後院,手裏擺弄著布料準備給小孫子縫個衣服。


  小孫子今年剛滿三歲,正是到處跑的年歲,每日都要破幾件衣服才肯罷休。


  兒媳在後廚忙著晚飯,她便拾起針線,對著燭火,擺動著一個拇指大的破洞,尋摸著找個顏色相近的布料縫補上。


  風吹得木門哐哐作響,她剛將針刺進布料裏,門被人推開。


  婆子的兒子推門,將傘放在門口,撣了撣身上的水珠,這才將門關好。


  “娘,這些東西留著讓阿玉做就行,仔細傷了眼睛。”


  婆子笑道:“哪能都讓阿玉做,這些娘還做得動的活平時都幫你們做做,萬一……”


  後麵的話婆子沒在多說,將線拉直後又刺進布裏,這一針落的比之前溫柔了許多。


  兒子知道母親想到了什麽,歎了口氣道:“前幾日我著人去給衛家的燒了些紙錢,衛家如今沒人了,死的又都……總不能在路上也委屈。”


  慘字沒有說出口,他怕娘聽了傷心。


  婆子下針的手一頓,隨後不動聲色的繼續縫著,半圈洞補完她才開口道:“下次燒紙的時候包點栗子糕帶著,衛丫頭喜歡,記得做的時候好好檢查檢查,那丫頭要是在底下吃到帶蟲子的,不知道要怎麽罵我。”


  說到這,婆子笑笑:“這丫頭的運氣著實不怎麽樣,許是攢著運氣下輩子用吧。”


  兒子點點頭:“最近茶館不開就不開了吧,聽說宮裏出了事兒,現在滿城都在抓郎中,有點資曆的全被抓進去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嗬。”婆子冷笑一聲,“報應。”


  兒子歎了口氣:“背了那麽多人命,這些業總是要還的。”


  話音方落,燭火晃了兩晃,風被擠成很小的幾縷從門縫鑽了進來,剛打在蠟燭上便悄麽聲的消失了。
-

  這著實不是什麽好天,大雨衝刷著宮牆,連帶著刷著紅漆的牆皮都被衝掉了許多,掉在地上通紅一片,好像這片土地受了什麽傷。


  蠟燭不停晃動著,房門開開關關倒沒帶走屋裏的溫度,偌大的火盆放了好幾個在地中間,就差將門外的溫度也提升上來,生怕凍壞了屋裏的人。


  紗幔翻飛,屋裏站著幾個郎中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臉色凝重,沒說出幾句話都要搖搖頭,歎出的每一口氣都好像已經判了某人死刑。


  丫鬟端著一盆水向外走,撩起簾子的同時,隱約間瞧見一雙漆黑的靴子立在床頭,床邊坐著一位衣冠華麗的婦人。


  婦人裝束精致,姣好的麵容上掛滿了淚痕,一隻手擦著眼尾滾出的淚珠,另一邊裏握著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那手較婦人來說大了許多,原本應該藏滿力道的一隻手就這樣軟趴趴的放在那,任由婦人撫摸著,沒有給予絲毫回應。


  郎中歎氣的正是這個男子。


  那人臉色慘白,眼窩凹陷,嘴唇青紫,渾身上下泛著死氣,若不是額頭上不停冒著細細密密的汗珠,絲毫看不出來這竟是個活人。


  丫鬟又端著一盆水進來,掀開棉被,藏在被子裏的腳同樣青紫,沾了水的布剛放上去便升起白煙,將那上麵的水汽全都烤幹。


  這人體溫高的嚇人,但他渾身都在哆嗦著,像是置於及其寒冷之地,症狀有些像傷風引發的熱症,卻又比傷風症狀重了幾度。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溫度再不下去,估計人也要燒沒了。


  婦人將男子的手放進被子中起身走到正廳,看著戰戰兢兢站在一旁的郎中道:“這已經是第三天了,若還找不到法子救治,你們就全都去下麵陪著罷。”


  郎中們嚇得腿都軟了,齊刷刷跪了一地,另一旁的太醫們也全都跪在地上,以頭搶地:“娘娘,這,老臣們也不知這是何症,雖看起來有些像熱症,但尋常熱症吃了藥發發汗就好了,現下這情況,既不敢讓公子受涼,同時有需要給公子降溫,一來一回……還是不對症啊。”


  “不對症就仔細想。”婦人手扶著額頭,眼尾滿是疲倦,“再燒一天我兒……”


  “君上到~”


  陰柔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音尾未收,門簾便被掀開。


  一身明黃色衣服的男人走了進來,看著起身相迎的婦人趕忙走上去,拉著她的手:“虛禮免了吧,怎麽樣了?”


  婦人欲泣:“三天了,一點都沒有好轉,渾身看不出傷口,把脈也都一切正常,可身子……怎就如此呢?”


  君上拍拍婦人的手走到裏間,看著躺在床上的年輕公子:“我兒吉人自有天相,會好的。”


  君上垂眸,眼底風雲變幻,看著躺在床上無知無覺的人,斂去了多餘的悲情,更多的則是一種不堪重用的失望。


  過了一會兒,他動作輕柔地替床上那人蓋了蓋被子,外人看來是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卻不知男人心中所想皆是如何找到新的替代者,全然沒有將床上之人放在眼裏。


  君上做完一係列動作,再轉身時,臉上重新掛上悲傷,一副為兒子擔憂的父親模樣,對著身後躬身的太醫和郎中們道:“煩請各位多多費心。”


  “是。”眾人躬身,方才險些跳出來的心髒暫時落了回去。


  原本大家都對這位新上位的君主滿心懼怕,畢竟皇位易主之際,京都血流成河,每個人都是經曆過那段日子的人,心裏早就給新君下了定義,但經此時,他們卻又覺得君主或許沒有他們心中想的那麽殘暴。


  君上揮動衣袖,示意他們接著去忙,自己則拉著婦人的手道:“王後莫急,荀兒是天之驕子,自有神佛保佑,會好起來。”


  王後半靠在君上懷中,掩麵道:“是妾心急,勞君上擔憂。”


  君上:“孤自是擔心我們的孩兒,但王後身體也是要緊,莫要哭壞了身體。”


  “是。”王後又抽泣了幾聲。


  君上將王後身體扶正,道:“孤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先去書房,你也早點休息,讓太醫們守著。”


  王後福了福身子:“恭送君上。”


  君上給了王後一個安撫的笑容,大步離去。


  人剛到書房,裏麵已經有兩個人站在一旁,見到君上進來趕忙行禮。


  君上坐穩後擺手讓他們起來,道:“這是怎麽回事兒,不是說裏麵雖險象環生,但有人照應不會出現差錯嗎?怎的搞成如今這個地步。”


  他麵無表情,眼神在每個人臉上掃過,聲音並沒有提高,但就這樣低低的音調裏滿含血腥味。


  這可是差點屠城的主。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抱拳上前:“君上,雖說我們安排了許多人手接應,但每個人都是第一次進入這種地方,而且這秘境不知怎的,凡是身手矯健的大多都被排除在外,臣,臣的女兒也折損在裏……臣……”


  最後幾個字裏帶著點顫音,好像下一刻就要號啕大哭以表悲傷之意。


  君上冷麵看著。


  一個老狐狸,是真覺得在自己麵前演一場戲就會念在他喪女之痛上寬宥一二嗎?


  “鍾大人,令千金之事孤有所耳聞,還請節哀,隻是不知為何鍾小姐也會被選中,這秘境……”君上話音一頓,盯著麵前之人笑道,“可不是想進就能進的,看來鍾家與這秘境有緣。”


  眼看著鍾大人渾身不受控製地一哆嗦,君上笑意更甚。


  “即是如此,孤記得鍾家還有二子,要不一起進去看看?說不準會有什麽機遇,畢竟那可是昆侖秘境。”


  昆侖秘境四個字每一下都狠狠敲擊在鍾大人的心上,隻見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慌忙道:“君上,是臣錯了,臣,臣沒有別的思議,真沒想到小女會被選中,臣知錯了。”


  “鍾大人何錯之有。”君上手肘放在桌子上,托著下巴道,“上天的旨意不是人所能修改的,上天要選令千金,鍾大人又如何能製止。”


  鍾大人渾身抖成篩糠,不知道君上到底是什麽意思,不敢再開口,低著頭看著柔軟的地毯。


  屋外雨勢依舊不減小,雨水敲打著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反趁著屋內更加寂靜。


  蠟燭上的火苗跳動著,偶爾發出一點聲音,嚇得鍾大人險些跳起來。


  鍾大人伏在地上,即使跪在地毯上,時間長了膝蓋依舊很疼。一把無形的刀懸在脖子上壓得他喘不過氣,冷汗浸透了官服,他甚至想死在這算了。


  他臉色愈發慘白,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匯聚在下巴處,滴到地毯上濕了一大塊。


  直到鍾大人以為自己真的沒命回家的時候,頭上的男人終於說話了。


  “孤原本很中意令千金,想著這件事情結束後想指給我兒,真是遺憾啊。”


  鍾大人聽見這話險些趴在地上,顫顫巍巍地沒敢出聲。


  君上:“鍾大人起來罷。”


  鍾大人略顯笨拙的從地上爬起來,撐起早已麻了的雙腿,好不容易站穩。


  他知道自己那點小伎倆到底是沒有逃過上麵這人的眼睛。


  君上道:“孤體恤鍾大人的心情,不過還是有一件事情要請教鍾大人。”


  鍾大人擦了擦額頭上汗,道:“是。”


  君上道:“不知鍾姑娘是如何過世的?”


  鍾大人一愣,隨後麵色有些難看,眼睛左右轉了轉,最後還是如實道:“小女其實剛出來的時候並沒有……還是在的,隻是剛出來時像丟了魂般,先是瘋癲了半日,隨後成了癡傻……這實在是有辱家門。”


  君上沒有關心他家門怎樣,想了想這話中的含義,示意他接著說。


  “後來……”鍾大人一咬牙,“後來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連飯都不會吃了,不過幾日就……”


  何止是飯都不會吃,徹頭徹尾的生活不能自理,過身前,褲子上滿是穢物,自是連如廁都不會了。


  這些鍾大人實在是難以啟齒,君上也不關心這些細節。


  他沉思片刻,點頭道:“知道了,鍾大人下去吧,方大人留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