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一葉障目,不曾想葉子挪開後,眼前清明之際天地卻換了一副模樣,這哪裏還是楚瑜的宅邸。


  身後是高聳的城牆,城牆青磚上粘了層不知名的東西,磚縫間尤為明顯,白白的有些像落雪,可現今卻不是下雪的季節。


  城門緊閉,將小鎮圍成了個鐵桶,不知道是在防著外敵還是困著城裏的人。


  一排排招魂幡立在商鋪旁,風不大,招魂幡搖動著尾部慢吞吞的,好像真的在呼喚陰魂。


  街道上枯敗的樹葉打著漩盤旋一圈後飄到腳下。


  衛凝呆立在原地,她分不清現在究竟是不是白日做夢。


  一道身影略到眼前,小小的,灰撲撲的,竟然是從她身體穿出來的。


  而先前一直拉著她手的那個人不知何時消失地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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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陰沉沉的,這是封城的第七日,烏雲蓋在頭頂上,眼看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尋常時候,雨天總是惱人的,稍一動便要濕了衣角,店鋪更是冷清得沒有生意,小孩兒隻能窩在廊下盯著雨水發呆。


  可今天不同,大雨傾盆便預示著這是一個難得安穩日——因為晴天有怪物。


  小女兒梳著兩個小發髻歪歪扭扭,碎發四下支棱著,灰撲撲的,看起來有些像沾了泥土的稻草。衣服許久沒換,一眼看去已經看不出原本是什麽顏色,泥巴粘的到處都是,如此對比,隻沾了點灰塵的臉顯得幹淨了許多,一雙大眼睛嵌在眼眶裏,周圍紅彤彤的,像是個受了驚的小兔子。


  這端正的模樣不應該出現街上一個小叫花的身上,她本不是小叫花,她是宋百戶家的幺女宋柔瑾。


  宋百戶從前是儀沽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家大業大子孫昌茂,對待下人極好,出手也很大方,故而很多窮苦人家都願意將兒女送到宋宅當差。


  宋柔瑾便是宋老爺最後一個孩子,老來得女自是金貴的不得了,全家上下都把她寵的快上天了,卻不曾想這樣的寵愛止步於她七歲時。


  宋柔瑾今年不過七歲便逢家道中落,宋宅上下如今人口不過從前的一半,這些人數還包括避在宅子中的仆人們。


  如今丫鬟不是丫鬟,主子不是主子,沒有人再顧念著這是宋家的小娃娃,趁著大雨來臨前將她打發出來到城門找吃的。


  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官兵在城門處往城裏扔吃食,這算是官府對這座城裏的人們最後一點仁慈,但這些吃的很少有人回去撿,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是官府急於清除他們而扔進來的催命符。


  城裏已經死了太多人,做紙活的店家最後將所有庫存全都捐了出來,將招魂幡從街頭插到巷尾,而宋柔瑾就在這樣一條鬼道上奔跑著。


  腳上的鞋子已經破了好幾個洞,石子摸得腳趾破了層皮。


  小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手裏抱著一大顆白菜——


  其他吃的大多已經爛了,要麽本來就不甚新鮮,要麽是扔進來的時候摔爛的,隻有這顆白菜看起來能入得了口。


  饒是抱了棵白菜回去,今天也難保要餓肚子。


  宋宅人太多了,有一半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依舊不少。


  從前覺得和睦的仆人們,如今到了麵對生死的時候,誰還記得這是他們從小帶到這麽大的小小姐?

  可是宋柔瑾不能跑,她無處可去,若沒了宋宅這個棲身之所,等太陽出來後,下一刻她或許就成了一具幹屍,就像曾經那些照料過她的丫鬟,更何況宅子裏還有她的親人。


  第一滴雨點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時,宋柔瑾正巧一腳踏在宋宅門前的台階上,兩個碩大的石獅子張著大嘴,四顆圓滾滾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宋柔瑾,好像奇怪如今怎麽還會見到活人來到此地。


  宋宅大門緊閉,兩個圓環掛得高高的,宋柔瑾跳了好幾次都沒碰到,最後隻能用力拍門,手拍紅了都沒有停下。


  雨傾瀉而下,敲門聲被蓋在其中,不知道是裏麵的人故意講她扔在外麵想減少些負擔,還是就是沒有聽見,宋柔瑾拍了很久沒有得到回應。單薄的衣服被濺起的水花打濕,如今天氣已經轉冷,濕透了的衣服貼在皮膚上冰冰涼。


  宋柔瑾打了個冷戰,她太小了,懷裏抱著白菜很難倒出手扇門,卻也不敢將白菜放在地上。


  門口的石階都是青色石板,上麵不知道沾了什麽東西,粘粘的,白一塊黑一塊,和城牆上的東西很像。


  宋柔瑾將白菜抱緊了一些,眼角餘光處正好瞧見白色的東西,渾身一個激靈,這時大門終於拉開一條小縫。


  小縫裏隻有一隻眼睛的寬度,裏麵的人小心翼翼地瞥向外麵,左右打量什麽都沒瞧見。


  眼看著門又要關上,宋柔瑾小腳伸進門縫裏,顧不得被夾住的疼痛,輕喚道:“管家叔叔,是我,我回來了。”


  她聲音很小,蚊子似的,險些淹沒在雨水敲打在地上的聲音裏,還好管家耳朵靈,垂眼瞧見小小的身影。


  7歲的宋柔瑾太小了,她雖說是嬌生慣養的小姐,這段時間卻一直食不果腹,短短幾日瘦了一大圈,還好管家是個好說話的,趕忙將門拉開。


  “小小姐怎麽出去了,趕緊進來,還好我路過,不然你這要是在外麵過一夜可怎麽好,萬一明天雨停了……”


  雨停了會怎麽樣大家都清楚,宋柔瑾臉色蒼白,腳尖在地上劃著圈:“廚房快沒吃的了,姐姐們讓我去拿點。”


  “那些死丫頭就知道使喚你,我來拿著罷。”管家想要接手,結果宋柔瑾抱得更緊了。


  “管家叔叔不用了,我抱著就行。”宋柔瑾頂著雨往後院跑去。


  管家沒有強求,見宋柔瑾不願讓人幫忙便停了步子,看著小小的身影越跑越遠,暗暗歎了口氣。


  最經不得考驗的便是人心。


  宋柔瑾回到屋子的時候,一個婦人坐在屋子正中央,手裏拿著把剪刀在剪紙。


  尋常剪紙都是用紅紙剪些窗花之類的,可婦人手裏拿著的卻是泛黃的紙,那是用來給死人做紙錢用的,婦人剪的真正是紙錢。


  宋柔瑾將白菜放在一旁,將板凳推到桌子旁,費勁地爬了上去,從針線盒裏拿出個小一號的簡單,學著婦人的模樣,拿起一張紙剪了起來。


  婦人仿佛沒有看見宋柔瑾進門,身旁的箱子裏已經有不少的紙錢,她卻好像不滿足,一直剪著,剪到外麵雨聲小了很多。


  她抬起頭,看了眼晃動不已的窗戶,像是自言自語道:“雨停了,他要來了吧,該來了,不來的話怎麽有錢花呢。”


  宋柔瑾動作一頓,低下頭,亂糟糟的頭發隱去了她半張臉,別人看不見的陰影裏,她眼裏一片通紅,淚珠在眼眶打轉。


  她不敢哭也不能哭,若是哭了……


  砰的一聲女人將剪刀摔在桌子上,一把薅過宋柔瑾的頭發將她拽到眼前,惡狠狠道:“若不是你,沒有你的話我兒子就不會死!是你害了我兒子!是你!”


  她手勁極大,宋柔瑾猝不及防被提了起來,頭發一根根脫離頭皮的痛破了她的防線,淚水撲簌簌往下掉。


  “娘!娘你別這樣!”宋柔瑾拉著婦人的胳膊,想要掙脫出來,可她這麽小,如何能逃得脫。


  “你哭什麽?!為什麽要哭!你在咒誰!你是不是咒我,還是咒這個家!”婦人瞧見宋柔瑾眼淚後更加瘋狂,一手拿起桌子上的剪刀狠戾地刺了下去。


  眼看著尖端就要刺進宋柔瑾眼睛,婦人動作卻突然停了下來,眼裏的狠意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剪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婦人將宋柔瑾狠狠抱進懷裏:“對不起,對不起,娘不是故意的,娘隻是……娘隻是……”


  “我知道,我不怪娘。”宋柔瑾小心翼翼地環上婦人脖子,努力克製著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委屈,畢竟娘親已經很難過了。


  “娘,我帶了白菜回來,晚上我們有飯吃了。”宋柔瑾給婦人擦了擦眼淚,努力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婦人艱難的回以一笑:“好,我們柔柔真棒。”


  宋柔瑾跳到地上,拖著放著紙錢的木箱往門口走:“娘,我先將這些去燒了,快入夜了。”


  婦人拭淚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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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凝一直跟在宋柔瑾身後,看的比宋柔瑾多。


  她知道宋柔瑾進門的時候,管家在門口看了許久,麵上陰狠和不忍來回變換著,到底還是最後那點良心讓他將大門打開,沒讓瘦弱的小姑娘流落街頭。


  她還瞧見宋柔瑾抱著白菜回來的時候,走廊盡頭還有假山後麵藏了幾個人,他們目光灼灼地盯著宋柔瑾,更是盯著懷裏那顆破爛的白菜。


  衛凝不知道這裏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個城鎮好像是官府在外麵封了城。


  自古封城的原因無外乎兩個,一則戰事,二則瘟疫,但就目前看來,這裏的情況既不像是戰事也不像是瘟疫。


  廊裏起了灰白色的煙霧,紙灰在白煙舞著一起向外飄去,遇到雨水後紙灰被打濕落在地上,隻有煙霧越飄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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