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黑衣人一手放在宋柔瑾的頭上,動作不像是摸著什麽人,倒像是扶著桌椅一樣的死物,手腕處虛搭著,手掌握成拳頭,一動不動地看著衛凝。
他垂下眼皮看了眼地上的血,那血不似尋常那種鮮豔,乍一看沒什麽毛病,仔細看卻能瞧出顏色有些許發暗,幾句話的功夫,上麵開始繚繞著一點黑氣。
衛凝瞧不見黑衣人的眼神,擎等著黑衣人給個回應,結果黑衣人像是啞巴了一樣一言不發。
她咳嗽聲悶在喉嚨裏,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扶著胸口看著黑衣人道:“先前是我眼拙,竟沒有發現閣下的身份,如今又是躲在暗處看了多久的戲才舍得現身?是你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黑衣人聽見此話終於有了動作。
他將胳膊收回,離開之時指尖在頭頂輕輕一點,而後一步一步走到衛凝麵前,蹲下身,視線與衛凝持平。
“衛姑娘好眼力,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還能這樣沉著,倒是我小看你了。”
衛凝冷笑一聲:“現在你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又能奈你何?到底是我過於蠢笨,原本隻覺得你與我等不合,卻不想你才是藏在我們中間的奸細。”
“奸細這詞過於嚴重了。”黑衣人低笑兩聲,“我們的目的才是相同的,至於這小鬼……”
黑衣人回頭瞥了眼木頭人一樣的宋柔瑾,隨後收回目光看著衛凝,眼角向下彎了彎,然而眼睛裏迸出的光芒卻冷得刺骨:“這些不過是鋪路的石子,你我雖選擇的道路不同,但大方向一致,既然如此便也算是同路之人。”
“好一個同路之人,那你打入我身體內的黑氣作何解釋,逼我吐出的血又作何解釋?”
黑衣人完全沒有被戳破後的惱怒,反倒是饒有興致的伸出兩根手指,沾著一點血跡送到眼前看了看,而後竟是摸到了宋柔瑾身上。
就見宋柔瑾渾身一抖,表情看起來及其痛苦,身體卻和衛凝先前一樣動彈不得,就連眼睛也一直定格在同一個地方,若不是方才一顫,衛凝都快懷疑這是個假的。
“你看。”黑衣人像是在證明什麽,興致勃勃地跟衛凝解釋道,“他們怕著你,又賴著你,想帶你走又忌憚頗多。不止是這個小鬼,先前每一重秘境裏遇到的鬼怪大多如此,就連跟在你身邊的人其實也抱著這種心思。”
“我憑什麽相信你,你就連身份都不願意顯露,秘境裏跟在我們身邊,秘境外同樣費盡心思接近我們,到底有何居心?”
黑衣人:“居心確實不良,對你也說不上好壞,但我至少坦蕩,從頭至尾都沒有對你獻殷勤。”
這話所以之處再明顯不過,衛凝下意識看了眼桌子上趴著的無知無覺的人,抿著嘴一聲不吭。
黑衣人的身份既然已經不是秘密,蒙麵便沒了存在的必要。
他將黑布扯了下來扔到一旁,可能這布一直悶著他也挺難受的,乍一離開時輕輕呼了一口氣,而後對著衛凝笑了笑道:“衛姑娘倒是好眼力,這都能被你瞧出來,看來我們有緣。”
“嗬,怕是孽緣罷。”衛凝一點都不想要這種緣分,“我著實有些好奇,荀公子到底是個什麽身份,看起來並不像個死的,卻能徒手製服住小鬼,難不成是個道士?”
黑衣人正是荀樂章,如今他一身服裝沒有原本的花哨,從頭至尾漆黑一片,若是光線再暗點,隨便站在一個牆角便可藏匿行蹤不被人察覺。
他摩挲著指尖殘餘的一點血跡:“道士不敢當,不過一點雕蟲小技,讓衛姑娘見笑了。”
衛凝假裝聽不出他話裏掩飾不住的自傲,手臂挪了挪,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繼續趴著。
她渾身依舊無力,跑怕是不可能了,頂多換個姿勢不讓自己太難受。
她動了動脖子重新趴好,繼續道:“你看今天月光不錯,周圍也沒什麽醒著的人,這小姑娘也好像沒了神誌,如今就剩我們兩個,不如跟我說說之前你說了一半的話?”
荀樂章起身坐到床邊,大約一直保持著半蹲的動作挺累的,坐到床邊後長腿伸直,渾身舒展著伸了個懶腰:“沒什麽說的,該知道的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衛凝抿著嘴唇,覺得整個局裏她是最傻的那個,卻又好像站著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周圍人都在刻意接觸她,卻又瞞著她。
那口鮮血不僅將荀樂章打入體內的黑氣帶了出去,連帶著宋柔瑾打過來的一起,悉數送給了大地。
那麽一大口血離開後身體鬆泛了許多,渾身有種說不出的舒暢,就在她想要再找點招數從荀樂章嘴裏套些話是,胸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暖意。
那股暖意隔著布料傳進了胸口,而後遊走遍全身,舒服的她險些哼唧出聲。
熱源是什麽衛凝稍微一想便知曉,原本以為銅錢隻有護身隻用,沒想到還能當個暖爐,將她因吐血而有些冰涼的身體瞬間從冰窟窿裏撈了出來。
這種感覺實在太過舒服,一時讓衛凝忘了身旁還有個虎視眈眈的人。
她眯著眼睛趴在床邊,全身心感受著那股暖意在身上遊走,身邊之人卻冷不丁的在這時開口。
荀樂章雖看起來漫不經心,眼尾卻已是注意著衛凝的一舉一動。
他瞧見原本一臉蒼白、眉頭微微皺起的小姑娘在某一刻突然換了表情,皺起的眉峰舒展開來,眼睛下意識眯了起來,嘴角幾不可見地敲起了一個弧度,明顯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荀樂章想不到衛凝身體上的變化,隻以為是想到什麽開心事,而他能聯想到的開心事便隻有楚瑜了。
他像是個看不得別人好的惡劣之人,放在床榻上的手攥著被褥,心裏翻著滔天巨浪,麵上卻不動聲色道:“衛姑娘當初是因為國家政權交替而過世的吧。”
但凡換個死人,去問他為何而死都是一件極其不禮貌的事情,衛凝雖然對此不避諱,但也覺得冒犯,剛剛有些好轉的心情瞬間又變得有些糟糕。
“怎麽,我死的時候你正好在旁邊看熱鬧?”
“衛姑娘說笑了。”荀樂章道,“那段時間在下正好也在京都,說來也巧,楚公子同樣在京都。”
衛凝表情一滯,而後歪頭看著荀樂章:“京都這麽大,畢竟是都城,每天人來人往那麽多,誰在那裏都不稀奇。”
荀樂章笑了笑:“在下實在是佩服衛姑娘樂觀的心性,若是換了在下,肯定就要想著那場叛亂與我們二人是不是有關係。”
“如今已經算不上是叛亂了,荀公子這話要是在外麵被人聽到,保不齊要獲罪流放。而且無論你們參與與否,對於我這種百姓來說關係不大,隻是我運氣不好,在那樣的時辰出現在那個地方。”
荀樂章不知是不是真的被衛凝心態所打動,久久沒有說話。
睡不著的夜晚總是過得額外漫長,特別是和討厭的人在一起。
衛凝早已沒了睡意,若不是銅錢暖著她的身體,或許在有些力氣後便要掀開被子,要麽自己離開這裏,要麽將荀樂章轟出去,總歸不會像現在這樣僵持著誰都沒有挪動半分。
最後還是衛凝忍不住,率先開口道:“荀公子到底什麽目的,總不會就為了來守夜吧?”
“守夜倒是沒有。”荀樂章這麽長時間一直沒有變換動作,甚至連目光都沒有換地方,“這重秘境想要離開隻有等。”
“等什麽?”
“等第四枚銅錢。”
說到銅錢,衛凝感覺胸口處的那三枚溫度更加熱了,甚至有點燙人,還好衛凝如今身體是冷的,並不懼怕這點溫度。
她不怕不代表被褥不怕。
在成為火源的前一刻,衛凝往旁邊挪了挪,以防將被褥燒出個窟窿,隨口問了句:“這銅錢到底是怎麽出來的,通過一重秘境後憑空生的?若是這樣,秘境存在千百年,世上銅錢不是數不勝數了?”
說到這,衛凝想起從前夢見的那個場景,楚瑜和容楠在郊區的泥地裏撿到她所附身的銅錢,如此看來,雖東西太小不便尋找,但也沒什麽其他難度,和‘等’更是不沾邊。”
荀樂章雙手撐著上半身向後靠了靠,而後用下巴點了點旁邊,毫不避諱地道:“喏,銅錢。”
衛凝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裏除了渾身僵硬坐在床邊的宋柔瑾以外什麽都沒有。
短暫的疑惑後衛凝猛地回過神,不可思議地看著荀樂章,又看看宋柔瑾,顫顫巍巍地伸出跟手指,指著宋柔瑾道:“你,你是說……她……”
荀樂章被衛凝的樣子逗笑了:“怎麽,不像嗎?”
“這……”衛凝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她不是小鬼嗎?被困在這裏,困在過去的一個小鬼罷了。”
“小鬼確實是小鬼,也確實被困在這裏和過去發生的事情中,不過那些過去一半是曾經經曆過的,一半是她杜撰出來的,無論過去如何都不耽誤她作為銅錢的事實。”
衛凝從沒想過明明是死物的銅錢,竟然還有這樣一麵,那……
她想起原本經曆過的每一重秘境,胸口還在發著熱的銅錢突然好想長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