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何紅叮囑完倆閨女趕緊吃月餅後，這才出了門。
從何家去甄家路不算近，事實上甄家是六七年前才蓋的屋，當時生產隊南麵已經沒宅基地了，大隊長批了西邊的一塊宅基地給甄興華。雖那邊後來陸續又蓋了些屋，可苗家、何家的親戚並沒有住那邊的，而隊上的糧倉、曬壩也都不在那頭，按何紅是沒理由往那邊去的。
可事實上，何紅對去甄家的路不要太熟悉。
因為出門略晚了一些，等何紅到甄家時，李桂芳已經抱著孩子進了甄家的堂屋。
何紅生怕被發現，自是不敢湊得太近，她隻躲在甄家門口村道對麵的大樹後頭，心翼翼的探頭往對麵看。
甄家的院子是敞開式的，也虧得這樣，才方便了何紅時不時的過來瞧一眼親生女兒。這要是跟苗家那樣，屋前麵專門壘一圈一人高的院牆，那可真是啥都看不到了。不過，苗家的情況在隊上也是特例，最早以前苗家也是沒有院牆的，還是李桂芳守寡以後，特地找了娘家兄弟幫著蓋了院牆。
躲在樹後頭瞧了一會兒後，何紅就看到甄家那媳婦從堂屋裏走出來，去了隔壁的屋子，隔了片刻又拿了個東西從裏頭出來，再度回到了堂屋裏。
因為隔了一段距離，何紅看得不是很真切，更沒辦法聽到裏麵的人在什麽了。
何紅看著甄家那媳婦的背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其實，何紅很羨慕甄家那媳婦，不止她，隊上很多大姑娘媳婦都眼紅甄家那好日子。
甄家媳婦名叫周萍，原是從大城市來的知青，插隊到他們生產隊後沒幾年，就經人合嫁給了甄興華。甄家倒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兒的，甄興華是兄弟三人裏頭的老二，他爹媽都還在，身子骨也算硬朗，不過卻是跟大兒子生活的。
事實上，甄家當初就有協商。大兒子負責養老，祖屋自然是歸了大兒子倆口子。二兒子，也就是甄興華，當年響應國家政策入伍當了兵，退伍後得了一筆錢，在宅基地批下來後蓋了四間大屋。三兒子打就聰明，高中畢業後留在縣裏成了光榮的工人階級一員，去年就已經在縣裏娶了妻子安了家。
比起要麵對難纏婆婆的何紅來，人家周萍那樣的才叫過日子，她啊，這分明就是熬日子。
想到這裏，何紅不由的想起了兩年前的事兒。
當時，她和周萍前後腳有了身孕，因為她前麵已經生了倆閨女的，對於肚子裏孩子的性格格外在意。幸好，她第三胎的懷相跟前麵兩胎截然不同，反正她就記得生前頭倆閨女時，吃不好睡不著，腿浮腫得格外厲害，時不時就反胃惡心。可懷第三胎時，那些症狀全沒了，胃口特別好，吃啥都香。
見她這樣，那些嬸子大娘都她懷的是個兒子，還是知道心疼媽的孝順兒子。
聽人家都這麽，何紅自是安心了，她其實還是很疼閨女的，卻比誰都想要個兒子傍身。
也因為所有人都認為何紅肚子裏是個兒子，李桂芳一改原先對她的輕視，拿錢出來準備給何紅好好補補身子。可這年頭有錢沒票壓根就買不到啥好東西，李桂芳想法設法弄了不少雞蛋和細糧，那幾個月是何紅自打嫁到苗家後過得最好的了。早晚各一個白煮蛋，一三頓白米飯，偶爾李桂芳還會給她煮掛麵，就像今個兒的西紅柿雞蛋麵那樣，味道別提有多好了。甚至懷孕那幾個月裏，她還吃了兩回土豆燉肉。
周萍就是另一種情況了。
那時，周萍已經有個兒子了。懷第二胎時，她感覺跟頭胎完全不同，有經驗的也她這胎是女兒。
可甄家真的無所謂，甄家是兄弟三人，老大有倆兒子，老二也有一個兒子，老三當時還沒成家，暫且不提。可甭管怎麽，甄家那頭完全不介意添個孫女。
在得知周萍肚子裏可能是個女兒後，家裏上下對她的態度也沒變。等離周萍生產還有半個月時，甄興華又要出車，他讓他媽來家裏住一段時間，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快到預產期時，就將周萍提前送到衛生所裏。
大概是臨盆前兩，周萍被家裏人送到了衛生所裏。她大兒子暫時由她大嫂幫忙帶著，她婆婆每都會來衛生所送飯給她。直到兩後的夜裏，周萍睡到半夜，突然被疼痛驚醒……
幾乎就在周萍發動那會兒，遠在第三生產隊的何紅起夜的時候沒留神，被鞋子絆了一下，摔得倒是不重，卻因此提前發動了。家裏人被驚醒後，生怕出事，連夜送她去了衛生所。因為家裏還有倆的，李桂芳沒跟著去，是苗解放借了鄰家的推車送她去的。
鬧騰不休的一夜過去後，苗解放滿臉失望的拖著疲憊的身子骨回到了家。他昨夜走得太急了，啥都沒顧得上帶，幸好衛生所讓記賬，可也不能一直拖著，就讓他先回家取錢，再拿些換洗衣服、吃食之類的。
於是，衛生所裏就隻剩下了何紅，以及同病房的周萍，當然還有當班的醫生和護士。
周萍發動得早，生得也很順利，比何紅早倆時就生了個閨女。可就算再順利，生完孩子後的她也累得不行，看了眼外麵漆黑的色，她很快就又沉沉的睡過去了。反正等亮以後婆婆會來給她送早飯，沒必要特地央人跑這一趟。
等何紅這胎生得略有些不太順，可好歹最後也是母女平安。因為太累了，她連女兒的麵都沒看到，就昏睡了過去。等再度醒來時，外頭已經色大亮，看這樣子怕是差不多中午了。而隔壁床則已經空了。
何梅是衛生所的護士，本來她值完晚班後，上午八點等換班的護士來後，就可以回家歇著去了。可她擔心姐姐，特地留下來陪她。見姐姐清醒後，瞧著四下無人，她湊在何紅耳朵邊上，將自己做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了出來。
換孩子是何梅幹的，在聽大姐絮絮叨叨了好幾個月後，她對姐姐的遭遇深表同情。
整個生產隊都知道苗大娘有多凶悍，生前頭那倆時，苗大娘已經很生氣了，這一胎是抱了極大希望的，也下了不少的本錢。如果生的是兒子，那自是皆大歡喜，可要是生了女兒……
趁著醫生去休息時，何梅偷偷的換了孩子。
亮以後，甄大娘跟前兩日一樣，提著飯盒子來看望兒媳婦，聽半夜裏就生了，在最初的驚訝後，很快就滿臉笑容的抱起了孫女。她讓周萍先吃飯，自己抱著孫女先回了家，之後才讓大兒子借了隊上的牛車，將周萍拉了回去。
……
直到兩年後的今，何紅依然記得當初聽二妹了換孩子這事兒後，內心有多糾結。
可最終，她選擇了沉默。
何紅一麵想著過去的事情，一麵時刻注意著甄家堂屋裏的動靜。眼見李桂芳抱著孩子提著東西就要走了，她趕緊快手快腳的跳下田埂，貓著腰速度極快的跑開了。
這一幕要是讓李桂芳看到，她一定會驚訝平時憊懶不已的兒媳婦，居然能手腳麻利到這個地步……
仗著對這條路的熟悉，何紅比李桂芳快一步回到了家。
一回到家，何紅就仔細收攏了包過月餅的油紙，捏成團藏到了自己衣兜裏。又拿毛巾給倆閨女擦了嘴巴和雙手，剛完成這一切，李桂芳就抱著孩子回來了。
何紅正思忖著自己遺漏了什麽時，隻見李桂芳把孩子放到地上，連手裏的東西都沒顧得上拿去裏屋，站在院子裏就破口大罵：“老苗家真的是倒了八輩子黴才攤上你這麽個糟心玩意兒！我這都走了多會兒工夫了，你看看你看看！碗筷沒收，桌子沒擦，你這是指望我這個當婆婆的來伺候你？殺的懶婆娘，我要去老何家問問看，他們就是這麽教閨女的？”
“別、別……”何紅嚇得臉都變了，今上午她才剛回過娘家，聽她媽家裏正準備給三妹樁好婚事，還讓她也幫著留意一下。要是這檔口鬧出什麽事兒來，她沒臉也就算了，隻怕還會連累娘家妹子的婚事。
急中生智之下，何紅忙扯了借口：“我就是鬧肚子了，去茅廁了。”
李桂芳白眼一翻，利索的改了詞：“懶驢上磨屎尿多！我看你就是平常吃得太多了，才一到晚跑茅廁！你還在站那兒幹啥？趕緊去收拾啊！”
何紅不敢再吭聲，急忙忙的進堂屋收拾碗筷去了，連李桂芳去甄家拿了什麽都顧不上問了。
其實問不問都沒啥區別，因為很快她就知道了。
李桂芳拎著東西去了她那屋，翻箱倒櫃了好一陣子，隨後就拿了兩塊布走了出來，喚了孫女到跟前後，比劃了幾下：“這塊喜慶點，做冬襖子。這塊就做秋衣。”
此時，何紅已經收拾好碗筷了，畢竟這年頭吃的飯菜也沒個油水，清洗起來很是方便，基本上過一遍水就行了。她本來是準備瀝幹碗筷上的水，聽到婆婆喊人，急急的從灶屋裏出來，就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媽，媽你要給孩子做衣裳啊？也是，老二的衣裳都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給她做一件新的吧。”
苗家的條件不算差，可架不住李桂芳生性節儉。何紅大閨女倒是做過幾身衣服，不過那也不是新的，而是大人穿過的舊衣裳改的。二閨女就更不用了，每回都是揀姐姐穿不下的衣服穿。
正所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可輪到大閨女時已經是改縫補過的，輪到二閨女時，都已經寒磣得不像樣子了。
何紅完全沒想過，她二閨女穿的衣服已經不成樣子了，那三閨女呢？穿啥？
“呸！一個賠錢貨還想穿新衣？也不看看自己有沒那個福份！”李桂芳擺手讓孫女去玩，頭也不抬的罵道，同時還不耽擱她將手裏的布塊疊吧疊吧收起來。
何紅一時語塞，哪怕她很早就明白別想從婆婆嘴裏聽到一句好話，可這話還是叫她難受得緊。
那她大閨女、二閨女是賠錢貨，老三呢？老三就不是了嗎？
再一次的，何紅開始後悔當初不該默許二妹換孩子。
遲疑間，何紅想起了另外一樁事，猶猶豫豫的衝婆婆開了口：“媽，我娘家媽想讓我弟去上學。”
李桂芳雖然脾氣壞、話難聽，卻不是那等子蠻不講理的人，她先把手裏的料子放回了她那屋，出來後才納悶的問：“你跟我這個幹啥？我管他何軍上不上學。”她倒是沒懷疑何家想跟她借錢，一來是老何家並不差這個錢，二來自打她多年前發飆過一次後，隊上再沒人敢盯著她的錢了。
“不是，就是……我是看大妹兒比軍不了多少，是不是也該叫她去上學了？”
“你做夢吧！她去上學了，誰來帶孩子？再這都什麽時候了，學都開學半個月了，還上個屁！”
公社學已經開學半個月了，這事兒倒是不假，可這年頭其實也沒那麽嚴格，不過就是半個月罷了，又教不了什麽東西的，塞進去並不會費太大力氣。再一個，苗家是烈士家屬，公社怎麽著都會通融的。
何紅心裏難受，可事關女兒，她還是想爭取一下的：“二妹也大了，大不了我把她放到我娘家去。”
李桂芳斜眼看著她，哪怕沒開口，意思還是很明白的寫在了臉上。
“那、那媽你啥時候送吧，明年？”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反正隊上多的是十歲才上學的。”李桂芳滿不在乎的擺擺手，不等何紅再開口，就厲聲道，“雞喂了沒？雞窩關嚴實了沒？院門插上了沒？你要你啥用！”
何紅明白這就表示話題到此為止了，就算她還有再多的話要，都不得不閉上嘴幹活去了。
其實，何軍沒上學，何母倒是提過這事兒，可這年頭在乎學問的人並不多，更多的是指望學老師幫著看孩子的，尤其是淘氣得沒邊兒的熊孩子。不過，何母也就那麽一提，在何軍鬧著不去上學後，她也就歇了這份心，琢磨著幹脆等過兩年，讓兒子跟倆孫子一起去上學，這家裏沒人陪他玩了，總該乖乖上學去了吧？
倒是甄興華大哥家的大兒子甄傑，今年九月就去上學了。
等跟往日一樣，甄傑挎著軍綠色的書包，跟隊上的夥伴一起往公社學走去時，納悶的發現今上學的隊伍裏居然多了人。
“苗奶奶，妹妹也去上學啊？我堂妹跟她一樣大，成到晚就知道吃吃吃。我奶，她一能吃十八頓！”
李桂芳抱著孫女跟著一群學生往公社學去，冷不丁聽了這話，腦海裏立刻浮現了昨個兒傍晚才見過的甄珠。還真別，甄珠那孩子看著就比隊上任何一個都圓潤胖乎，就跟年畫上的胖娃娃一樣。用隊上其他人的話來，一看甄珠就知道甄家平日裏的夥食一定很好。
那她要不要也央甄興華幫忙帶點兒麥乳精、水果罐頭啥的？
“她不上學，還呢，是我找你們老師有事。”李桂芳邊想事兒邊隨口答著。
公社學建在整個公社的正中間，這是為了方便各個生產隊的孩子上學。這年頭，所有的孩子都是放養著長大的，胳膊腿兒都特別有勁兒，跑跑跳跳間就到了學校裏。
李桂芳以前沒來過這兒，不過這並不妨礙她摸到校長室。在一番驕傲自豪的自我介紹後，她沒一點兒心理負擔的出了自己來學校的目的。
學校長剛聽了開頭還以為是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別看李桂芳不認識他，可他認識這位烈士遺孀，也聽過不少關於李桂芳的光榮事跡。他在心裏尋思著是不是苗家哪個孩子要插班讀書，都已經打算應承下來了，就聽到李桂芳要找個學問人幫著給她孫女起個名兒。
校長：…………
行吧，不就是起個名兒嗎？每逢開學季，學老師就要給幫著起不少名兒，不打緊的。
“我記得大嫂子你還有倆孫女吧？前頭那倆叫啥名兒？有沒有名兒啥的？”換個人都不帶那麽麻煩的，隨口起個符合時代特色的名字就成了，這不是苗大娘悍婦的名聲傳遍了整個公社嗎？
於是，李桂芳就了昨個兒剛出爐且兒子兒媳壓根就不知道的倆孫女的名字。
學校長拿過他的工作手冊，翻了一頁新的，提筆寫了倆名字：苗招娣、苗盼娣。心下暗暗歎了一口氣，這已經是他對那倆孩子最大的善意了，怎麽都比直接叫招弟、盼弟稍微好點兒。
“那倆賠錢貨無所謂，可我這個孫女啊，名字可要好好想。你看她長得多秀氣啊，大眼睛嘴巴的，回頭我再給她做身新衣裳，瞧著不比人家城裏孩子差。”李桂芳揚著頭，滿臉的自豪是藏都藏不住，當然她本來也沒打算隱藏。
校長微微一愣，隨即點頭道：“既然大嫂子你她秀氣得很，不如名就叫秀秀？大名的話……苗毓秀怎麽樣？鍾靈毓秀，意思是凝聚了地間的靈氣，孕育了優秀的人才。”
李桂芳聽得極是認真，還很配合的點了點頭，哪怕她其實沒太聽懂，卻也覺得很了不起。尤其是最後那句“優秀的人才”，她覺得特別在理：“對對，我孫女就是人才，嗯，那就叫這個，毓秀！”
見李桂芳同意了，校長提筆就在本子上寫下了“苗毓秀”這三個字，然後撕下這一頁紙，遞給了李桂芳。
隻是在交出去的那一瞬間，校長瞥見自己寫的那仨名字，忍不住一陣牙疼。
苗招娣、苗盼娣、苗毓秀。
一看就不是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