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帝都行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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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謝莫如的錯覺,鬆柏院不似以往熱鬧,仆婢見她進來,多了幾分心與恭謹。當然,這種心恭謹並不是因為謝莫如的身份值得心恭謹,而是不想沾染晦氣的那種心恭謹。
謝太太依舊在坐慣了百子千孫的花梨木的榻上坐著,依舊富貴雍容,美貌從容,麵兒上甚至沒有慍色,雙手握著一隻白玉盞,隻是眼睛裏有一些冷。
謝莫如見了禮,謝太太笑,“莫如來了,坐。”人因歡喜而笑的時候眼睛會有一些彎彎的線條,謝太太的眼睛一如剛剛,故此,笑不至眼,更不至心。
謝莫如卻是坦蕩的坐了,她隻需要知道謝太太有些不高興就是了。謝莫如自己也有好幾張適當的神色拿出來給人看,所以,她知道人高興時什麽樣,不高興時什麽樣。
大丫環素藍捧上一盞茶,謝莫如接了,微呷一口,淡香清透,定是今年新茶。靜靜坐著,謝太太不話,她便也隻管吃茶。
謝太太自認為見過不少大世麵,卻總是為謝莫如的定力感到驚心。你不話,謝莫如便不話。哪怕你話,她興許“嗯”一聲就再不言語了。
謝太太一直覺著謝莫如性子古怪,真的,如與謝莫如年齡相仿的謝莫憂,清澈如同山中溪流,美麗活潑討人喜歡。同謝莫憂話,輕鬆愉快且舒適。謝莫如則不同,謝莫如性子偏淡然,她不是冷,她是那種審視後的得出結論的淡然。謝太太不大喜歡謝莫如,與這樣的人話,謝太太會不自覺的在腦子裏多過幾遍。並不是謝莫如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需要謝太太慎重對待,而是,對著謝莫如這樣的人,不由自主的便會慎重。
所以,謝太太並不喜歡同謝莫如打交道。反正,謝莫如是謝家的血脈,養她長大,盡血脈之情,便罷了。
隻是,既然她吃謝家的飯長大,有些話,該還是要的。
謝太太麵色溫文,笑,“我成在屋裏無事,就喜歡同你們孩子家話兒,也熱鬧。正想呢,紀先生來咱家時日未久,她講課還好麽?”
謝莫如點頭,“紀先生學識淵博,很好。”
謝太太笑問,“今學了些什麽?”
剛完這句話,謝莫如還未開口,謝莫憂與謝柏進來了,謝莫憂一身大紅衣裙,懷裏捧著一束半開未開的桃花,桃花映人麵,人麵比桃花更嬌美三分。
謝太太笑,“你們怎麽碰一處了?”
謝柏一身藍錦袍,頭束金冠腰懸美玉,風度翩翩人物俊美,笑,“我剛從外頭回來,在園子裏瞧見阿憂,這丫頭使喚著我折了許多桃花,是給母親插瓶。”
“晌午吃飯時我見祖母這裏瓶中供著的桃花不鮮了,就有心想換,一時忘了,剛剛經過花園正想了起來。我個子矮,丫環也不高,還是二叔最好,我這也是給二叔盡孝的機會嘛。”謝莫憂帶著一點點撒嬌,捧著一抱桃花上前,給謝太太看過,親自去換玉瓶裏供著的桃花。
謝太太眉眼彎彎,“明日再換是一樣的。”
“明日也是換,今日也是換,早換一日,瞧著新鮮的花兒,心情也好。”謝莫憂對著謝莫如微一福身,問,“大姐姐怎麽來了?”
謝莫如在謝柏進門時便起身了,與謝柏見過禮後,對謝莫憂微頜首,道,“祖母叫我過來話。”
謝太太笑,“我正呢,紀先生來家也有些日子了,想問問你們姐妹,紀先生教的可好?”
謝莫憂手裏拈著一枝桃花,道,“挺好的。”
“今紀先生都教什麽了?”謝太太問。
謝莫憂想都未想,道,“左傳,鄭伯克段於鄢。下午學琴。”
謝太太微點頭,“做何解?”
謝莫憂還是自己的觀點,道,“鄭伯心胸狹隘,共叔段野心勃勃,武薑太心太偏。”著,她嗅了嗅手裏的桃花,看謝莫如一眼便繼續為謝太太插花。
謝莫如知道謝太太為何找她來話了,謝太太的美眸也望著謝莫如,謝莫如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謝太太臉上的笑就有些淡了,“哦,依你,鄭伯還情有可原。”
謝太太總不會無緣無故起華章堂的事,既然謝太太有問,謝莫如道,“也要看跟誰比,相較於玄武門之變的唐太宗,驅逐生母永未再相見的始皇帝,鄭伯一未誅殺共叔段,二未驅逐生母,人品尚可。”
謝太太道,“左傳寫此篇,實乃為警誡後人,兄弟鬩牆,母子反目,終非善事。便是鄭伯為人,亦要留下千古罵名。至於唐太宗,始皇帝,再如何雄才大略,史筆如刀,後人難免一聲毒辣涼薄的。”
謝太太嚴辭正色的這一席話,謝莫憂放下花枝,謝莫如起身,二人皆垂手應了。謝太太道,“做人,還是要往好裏做的,對不對?”
這話,誰敢不對?
謝莫如謝莫憂皆齊聲應了。
謝太太又道,“別人家我管不著,但在咱家,咱們謝家子弟,定要齊心協力,方能興旺家門。你們要記著,一旦哪日兄弟鬩牆,互為傾軋,那離禍事也就不遠了。若我謝氏族中有此不肖子孫,不論是誰,我再容他不下的!明白嗎?”
謝莫如謝莫憂再次齊聲應了。
謝柏撓撓臉,斜靠在椅中,屁股坐的歪,身子自然也是個歪的,總之很沒坐相。但因他人生得俊,即使沒個坐相,也是十足的俊美。謝柏嘴裏念念有詞,卻又讓人聽不清,謝太太皺眉看向兒子,道,“話就清楚些,怎麽嘟嘟囔囔的。”
謝柏一本正經道,“我得趕緊把娘你的話記下來,一會兒也如法炮製的拿來教訓阿芝他們一番,才叫威風呢。”
謝太太給次子攪了局,因是心愛的兒子,又剛中了探花,模樣也可人疼,做親娘的,哪怕兒子拆自己的台,也舍不得訓他一句的,反是笑,“都快成親的人了,還這樣沒個正形。”
“在娘麵前,要正形做什麽。”謝柏咧嘴一笑,問,“晚上吃什麽?我跟娘你一道吃。”
謝柏與謝太太討論起晚餐的內容,謝莫憂悄悄鬆了口氣,暗道自己來的實在不是時候,隻是掛落也吃了,便繼續整理桃花。謝莫如神色不變,一時,謝尚書謝鬆父子自衙門歸家,謝太太單留下丈夫與兒子,將餘者打發回各自院落。
謝莫如照例在謝太太門口對謝鬆一句“就送父親到這兒”,便帶著靜薇、紫藤回了杜鵑院。
張嬤嬤迎上來,笑道,“我還以為姑娘得在太太那裏用飯呢。”
謝莫如擺擺手,因光尚好,未進屋,直接坐在爬滿迎春花的秋千架上,一晃一晃的問,“晚飯好了沒?”
“差不離了。”
“擺上吧,我跟母親先用飯。”
張嬤嬤想,還沒到用晚飯的時辰,又想,她家大姑娘年紀尚,孩子家不禁餓也是有的,也不上什麽時辰不時辰的。張嬤嬤擔心謝莫如挨餓,忙去廚房催飯了。
晚飯照舊擺在方氏的正院兒,以往用飯前謝莫如必然換了家常衫子摘了珠花散了發髻洗漱後才肯用飯,今日隻是淨手淨麵而已。張嬤嬤思量她是真餓了,頻頻給她布菜。方氏因晚飯時辰略早而沒什麽食欲,吃得有一筷子沒一筷子。謝莫如並不餓,隻是不想一會兒空著肚子去聽謝鬆的教導罷了。
人皆有其性情,譬如謝莫憂,今日謝太太一場教訓,謝莫憂定要同謝鬆的。鬩牆二字令謝太太警醒至此,謝鬆不論是因謝太太今日突發的教導,還是別的原因,想來待謝莫憂多嘴後也要差人喚她過去話的。
謝莫如與謝鬆素來無話可,尤其是知道謝鬆要什麽話時,更是連聽的欲望也沒有,更沒有將同一件事連續向第三個人解釋的欲望。重複做一件事,或重複一套話,會令人疲憊。有這樣的時間,謝莫如喜歡窩在自己院兒看書,或是看她娘一日複一日的伺候那棵杜鵑樹。
她的耐心比起她娘來,還是差了許多哪。謝莫如默默的想。
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於是,謝莫如很認真對待牡丹院來傳話的丫環。用畢晚飯,漱過口,又喝了一盞茶後,謝莫如問張嬤嬤,“是新送來的茶麽?”與謝太太那裏的新茶一個味兒。
張嬤嬤道,“是,姑娘去太太那裏後,姨奶奶打發人送來的,是今年的新茶。老奴便自做主張的換了新茶。”
謝莫如點頭,“這茶不錯。”
衣裳不必重換,頭發不必重梳,因此這一次,謝莫如到牡丹院的速度很快。
謝鬆的臉色不大好,寧姨娘一隻秀白如玉的手拍拍謝鬆的手,對謝鬆使個眼色,謝鬆麵色微緩,寧姨娘笑,“大姑娘坐吧,大爺是想著,好些沒一道吃飯了,咱們一道吃個飯,也話。”
謝莫如安穩的坐在椅中,道,“不知父親美意,剛剛同母親已用過晚飯。待下次父親有賜,再領不遲。”
謝鬆本就心情不大好,聽到謝莫如一提方氏,於是,心情更不好了。就是寧姨娘,也有幾分訕訕。寧姨娘笑,“我去廚下看看,你們父女好生話兒。”便嫋嫋娜娜的下去了,還善解人意的將屋中下人帶了走。
謝鬆開場白很直接,他道,“以後念書,多念些《女誡》《內訓》《女論語》之類,對你有好處。”
謝莫如眉眼沒有半點動靜,隻應一聲,“是。”
謝莫如就有這樣的本事,她不知何時修煉出的這樣的神色,不喜也不怒,不憂亦不懼,她一句“是”,你立刻不知接下來要如何與她交流。好在,謝鬆也沒有太強烈的與長女交流的意願,他隻是把自己該的話完,道,“女孩子家,不要太悶,活潑些,更討人喜歡。”
謝莫如依舊是老樣子,應一聲,“是。”
謝鬆完全不想話了,他道,“你既然用過晚飯,我便不留你了。有什麽事,同你姨娘。”
謝莫如起身告退。
牡丹開的早,春寒尚在,牡丹院的牡丹便都開了,於一彎水石堆砌的曲欄中,華麗且富貴。寧姨娘在侍弄花草,見謝莫如出來想迎上前幾句話,謝莫如對她微一頜首,抬腳走了。
寧姨娘淡淡一笑,精致的眉眼間有些失落有些自嘲,放下手裏的牡丹,寧姨娘華麗的裙擺蕩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繡有並蒂蓮的金縷鞋踩在青石路上,門前丫環恭敬的打起湘妃竹簾,寧姨娘一步步走到丈夫身畔,低語起話來。
謝鬆淺笑的握住寧姨娘的手。
寧姨娘含笑回握,看,這是她的丈夫。
謝莫如回杜鵑院的時間並不晚,主要是她對謝鬆,謝鬆對她皆無話好。該的完了,她自然就可以回來休息。
倒是張嬤嬤挺擔心,服侍著謝莫如進屋就問了,“老爺尋姑娘,可是有事?”
“沒什麽,一點兒事。”謝莫如不覺著那算什麽事,想必謝太太不,謝鬆也不會找她話。
對銳摘掉珠花釵環,散開發髻,通過頭,將頭發鬆鬆的在腦後挽了個圓髻,用一二單珠簪固定便好。謝莫如換了身家常衣裙,照例去園子裏散步。
正院兒的月亮門已然緊閉,不知她母親在裏麵做什麽。謝莫如胡思亂想著,她喜歡猜度各饒心思,尤其在謝家這種有話從來不直,有事從來要拐著彎兒做的人家,大家心思紛紜,極具意態。謝太太是如何知道華章堂的事的呢?
謝太太並沒有三頭六臂,她們上課的時候,大丫環都是在外麵服侍的。這其中,她的丫環靜薇、紫藤,謝莫憂的丫環聽琴、喜雨,另外就是服侍紀先生的丫環阿默。阿默是個啞巴,紀先生縱使到謝太太那裏一下學生們的課業,也不會細致到每個學生都了什麽的去跟謝太太重複,無他,太有損紀先生的身份了。靜薇、紫藤都與她在一處,剩下的就是謝莫憂與聽琴、喜雨了。倘是謝莫憂,她應該不會上趕著去吃掛落吧,謝莫憂也不至於特意掐著時間去看她被訓,便是心裏得意她倒黴,大麵兒上謝莫憂還是要看一看。何況,與謝莫憂同到謝太太屋裏去的謝柏直接為她解了圍。謝莫憂也沒這樣的好心。
不是她,不是謝莫憂,也不是紀先生,那麽,就是謝太太刻意著人去打聽這事了。
好端賭,她們又不是頭一去華章堂上課,便是謝太太關心兩個孫女的課業,怎麽早不打聽、晚不打聽,偏偏昨兒個去打聽。
哼,這就很有意思了。
看來,她令某些人不安了。
而且,謝太太也有所不安。
某些饒想法很容易明白,但,謝太太的心思就令謝莫憂有些費解了。謝太太這般擔心“鬩牆”之事麽?想到謝太太冷肅的模樣,謝莫如分析,她一定是觸動了謝太太的心事。
是什麽心事呢?
啊,謝鬆肯定也有同樣的心事。
寧姨娘也很清楚的事……
謝莫如回頭望一眼正院兒緊閉的朱紅漆的月亮門,啊,他們給她提了醒兒。要忌憚到學個“鄭伯克段於鄢”都如同被觸心中禁忌,忌憚成這樣,她母親依舊生活在杜鵑院,她們不敢減她半點份例,她不出去,她們也不敢進來。更要命的是,這般忌憚,還沒有施以暗手。不,沒有並不準確,應該是不能,或者,不敢?
謝莫如幾乎要愉悅的笑出聲來了。
她一直覺著母親大約是世間最冷淡的母親了,卻原來,是母親給她以庇護。母親在正院兒一日,她且能安穩一日。
謝莫如一直轉到色將晚,方回屋沐浴,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謝莫如照舊去謝太太院裏請安,謝太太不至於再拿出昨日的事來,謝莫如依舊是矜持姿態,於是,請過安,祖孫兩個便恢複了誰都不理誰的舊狀。
一時,寧姨娘帶著謝莫憂姐弟四冉了,略幾句,謝莫如謝莫憂便去華章堂念書。紀先生依舊在講左傳春秋,不過,上午放學時了一句,“太太傳話,要略增些女四書來念,我原想不必這樣急,既是太太吩咐,待你們得了書,我們便讀一些女四書。”
姐妹二人皆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