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霽一乍歡喜起,轉瞬又落層雲中
第二日,青川一如往常起早去了學堂,葉寒沒有一同前往,而是打算在青川下學之時去向朱啟明老先生賠禮道歉,既不會耽誤他授課,也可順便接青川一同回家。
到了下午,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忙活完了,葉寒洗手淨顏,梳妝打扮,為了顯示鄭重,還特意換了一身天藍色荷葉羅裙,顏色淡雅,大方得體,生怕等會兒道歉失了禮數。
除此之外,道歉的禮物葉寒也是下了一番心思,太貴重的她買不起,太廉價的又拿不出手,最後想著朱老夫子乃是氣節高尚之人,不太會看重身外之物,葉寒還是拿出自己珍藏許久的雪薑,晶瑩剔透恍若粉鑽,氣味清雅甚若幽蘭,送於讀書之人既不庸俗又不失雅致。
不過,雖然禮品已經選定,可怎麽送出卻讓葉寒犯難:家裏沒有什麽典雅脫俗之物可以包裝,總不能就用一張白色麻布包好就送給朱老夫子吧。
思量間,葉寒碾弄著手指出神,不經意間被指間針孔的疼痛所吸引,立即腦中靈光一閃,拿起一包雪薑和青川昨日被扯爛的衣裳去了江流畫家。
到了隔壁江家,葉寒說明來意,江流畫自然不會推辭,隻不過在一方普通的白色麻布上做文章,著實讓她有些犯難。
想了良久,江流畫才拿線清描,然後手指撚針在麻布上來回穿引,青線條條綠絲絛,眨眼間的功夫,一兩枝靈氣十足的青竹便活靈活現浮現在白色麻布上,不僅如此,江流畫還拿出一古木色的雅致禮盒,用以盛放雪薑。
別說,書香門第出身的就是品味不俗,青竹雪薑,古色白麻,幾樣不起眼的東西放在一起,竟然會有一種異常和諧的舒服,一下就讓葉寒喜歡上,暗想著等回來也讓江流畫幫自己再做上一副。
江流畫收好針線,也對自己所繡之物甚是滿意,“朱老夫子不喜金銀玉器之物,這青竹雖然淡泊,卻十分符合老先生的喜好和品性。如若你真要賠禮道歉,這樣最適合不過。”
葉寒謝過,重新把禮蓋合上,又拿出青川被扯破的衣裳,不好意思說道:“這衣裳我也想麻煩你一下。我這雙手幹慣了粗活,實在不擅長女紅之事,所以隻好拜托你了。”
說到最後,葉寒實在不好意思隻好幹笑帶過,江流畫看了眼衣裳上歪歪扭扭如同蚯蚓般的粗陋針腳,也不禁被逗笑,伸手接過,“無妨,你晚上來拿就行了。”
“謝謝你,流畫!”
葉寒如此自然又親密的一喊,卻讓江流畫突然一愣,自己名諱從葉寒口中喊出是如此親切,就如同還在家時父母親人之間的噓寒問暖,不由安然接受。
而這廂,葉寒可不知道自己如同朋友間的喊叫,會給江流畫產生如此大的心理波動,隻看著外麵天色算著時間該起身出發去勸學堂,便起身告辭了,臨走前葉寒當然也不會忘記進內屋向秦婆婆道別。
“秦婆婆,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可得好好養病,聽流畫的話。”
“好好好!”秦婆婆笑著連連應下,“聽話“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生怕葉寒再多念叨,再見葉寒一襲天藍色荷葉羅裙著身,青絲素簪白流蘇,俏皮又不失大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大家閨秀,然後不禁問道:“葉丫頭可及笄了?”
“我今年剛好十五,及笄之年。”
秦婆婆眼光再不由自主地在葉寒身上環視一圈,又是欣慰又是感歎著,“你比流畫小五歲,你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流畫卻……”
“奶娘!!!”
被說起嫁人之事,江流畫不由一陣臉紅,十分害臊,可葉寒卻截然相反笑出了聲來,在秦婆婆問她是否及笄之時,她就猜到秦婆婆會這樣問,可哪知最後中招的卻是江流畫,還真是世事難料。
難得一次見江流畫不冷若冰霜,葉寒也不嫌事大,也順著秦婆婆的話起哄打趣著江流畫,“秦婆婆,你也說了流畫比我大,這姐姐未出閣,哪有妹妹先嫁人的道理?”
“小葉,你”,江流畫被葉寒打趣得臉越發紅通,連著白淨的脖子也是一片紅通。
見時間確實不早了,葉寒也不好再逗留,解釋著離開,“秦婆婆,青川在學堂跟朱老夫子衝撞了幾句,我這會兒得去勸學堂向朱老夫子賠禮道歉,不能再陪你說話,等我從勸學堂回來後再陪你說個夠。”
聽葉寒有事,秦婆婆也不好挽留她,隻是聽見葉寒說的這事,她卻不由生了幾絲疑惑,“這朱老夫子我這老婆子雖沒見過,倒聽過他的幾分賢名,而青川乖巧懂事也不是蠻橫無禮之人,兩人怎會衝撞起來呢?”
其實,剛才聽聞葉寒來意時江流畫也有如此一問,葉寒早已見怪不怪,因為當青川最初解釋之時,自己也有如此一番疑問的,隻是她尊重青川,既然青川選擇不說,她也會裝著相信,不去追問。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計是因為青川年輕氣盛一時沒忍住吧!”葉寒笑著敷衍著,其實昨夜聽見青川的解釋時她心裏也有如此一問,隻是見青川不願說她也不好追問,隻好就此作罷,等青川日後想說時再問吧!
外麵天色又落了幾分,想著下學時間,葉寒再也不能耽擱下去了,就連忙告辭,抱著雪薑禮盒出了門往勸學堂走去。
勸學堂分為前院和後院兩部分,前院是專門讀書的學堂,莘莘學子苦學之地,後院是私人住所,朱老夫子一家都住在那裏。
由於葉寒是女眷,不便出入儒家學堂,所以敲門送拜帖走的是後院。
說起來,這還是葉寒第一次正大光明地進勸學堂,雖然隻是個簡單後院卻書香氣甚濃,青樹筆直終年不改,庭花嬌芳不傲春。以書養人,以書育人,以書傳世,這大概就是書香門第的處世原則。
前麵家仆帶路,葉寒在清靜怡人的書院中轉悠幾道路,便到了後院主堂,堂中早有一老婦人站於席前,等候已久。
家仆行禮回稟:“夫人,貴客帶到。”
這就是朱老夫子的夫人,氣度果然不凡,雖年華不在,歲月積累出來的涵養修養卻是騙不了人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大家風範。
葉寒微微屈腿行禮,“小女葉寒,見過夫人。昨日小弟青川無端對朱老夫子不敬,都是小女子教導無方,今日特來登門賠禮道歉,先生夫人雅量,還望海涵。”
邊說著,葉寒雙手便邊同時敬上禮盒,朱老夫輕聲言謝也雙手接過交與仆人好生收好,然後又從一旁老婆子手中早備好的回禮接過遞與葉寒,微微屈腿垂首還禮,葉寒見狀自是連忙推辭又還著禮。雖然她不太懂這個時代的風俗習慣,但最起碼的規矩她還是懂的,朱老夫子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怎會給自己這一無名小卒行禮呢?
沒等葉寒想通,朱老夫人就拉著她在席上落座,讓人奉上吃食,又和藹可親與她說著話,還不時問著她許多問題,而且大半都是跟在江家秦婆婆曾問過的話語。
葉寒安靜聽著心裏卻一片納悶,自己不是來道歉的嗎,怎麽事情越發走向相親的地步,難道今天自己的打扮是標準的相親人士?
這時,朱老夫人繼續說著,“葉姑娘一人養著一兄一弟,甚是操勞,不然老婦出麵,為姑娘定下個富貴好人家,日後免受辛勞?”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可惜她這副身體才十五歲,她才不想這麽早嫁人,於是委婉拒絕道:“葉寒在這兒謝過夫人好意,可家兄未娶,哪有小妹先嫁之理,而小弟年幼,最是離不了我,終身大事我還是想再推遲幾年。還請夫人體諒,莫要怪罪小女子拂了您一片好意。”
朱老夫人一語歉意,怪著自己失禮,“是老婦人唐突了,我一見姑娘甚是親切,如自家親孫女,就忍不住為你打算起來,僭越了姑娘家中之事,還請莫要怪罪。”
葉寒本就沒有此意,畢竟青川還要在朱老夫子門下就讀,她怎敢,而堂前開始傳來一陣陣鬧哄哄的聲音,看著堂外夕陽已在,應該是勸學堂下學了。
朱老夫人瞧出了葉寒眼中透出的心思,於是說道:“前院人潮擁擠,葉姑娘若是想接青川下學,可在後門等候,我叫人去前院報個信,讓青川去後門找你。”
想著能避開擁擠早點回家,葉寒便沒有推辭,起身謝過再拜別過朱老夫人就又隨仆人出了後院,在後門等著青川。
而在葉寒剛出了後院主堂沒多久,就見堂中碧色青荷絹花麵底的屏風後走出一精神矍鑠老人,鶴發童顏,不用說大家也能猜出,這人就是朱啟明朱老夫子無疑,隻見他深黑色儒服於身,白胡長須,靜立於天地,明世間萬物,居一隅而避世,知恬淡而靜好。
朱老夫子走近扶起發妻,體恤道:“夫人幸苦了!”
“又不是什麽大事,何談幸苦。”朱老夫人輕然回笑,見碧色屏風後還有一微深的人影,知朱老夫子還有正事要辦,便知趣離開了。夫妻二人年少結發,風雨同舟數十載,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朱老夫人離開後,屏風後藏著的人才慢慢從幽暗的堂後走了出來,容顏絕勝世間少有,即使一臉緊繃透著嚴肅,也難減其半分容顏。
青川站在屏風中間,看著堂前外空空蕩蕩的庭院和一地金色夕陽,臉色不改,冷色依舊,隻不過從他那雙如夜深邃的墨眼中卻能看出一絲似煙火炸開的欣然和竊喜。
“夫子,你輸了!”
朱老夫子平靜拂著長須,不言不語,對於青川所說之話,毫無反應。
方才朱老夫人所言乃是他與父子之間的一賭局,賭得是姐姐是否會舍得離他而去,而最後他贏了。青川看著輸後沉默不語的朱老夫子,不知他心下究竟是何意,若是輸了,為何看不出他有一絲挫敗之感,若是不甘,為何不見他有絲毫怨恨之色?
“青川,你走吧!”
當一地金黃成了一血殘陽,朱老夫子才輕輕說下幾字,不喜不悲聽不出情緒。
夫子剛才所應之話正是自己一直所求之事,聽後青川卻心有吃驚,他沒想到夫子竟會如此輕易就成全了他。青川抬頭看著夫子臉上太過平淡的反應,一時間難以置信也有些琢磨不透,但想到學堂後門還有一人正在等著自己,他便不再踟躕,朝朱老夫子深深一拜,然後決然轉身向外跑去。
朱啟明看著青川輕快又略顯焦急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最後消失在一片殘陽如血裏,不禁仰天長歎一聲,“癡兒、癡兒呀”
第一次,青川感覺到自己居然會因為一句話而變得歡喜不已,天知道他方才躲在那扇屏風之後的忐忑不安,雖強裝鎮定冷色掩緒,但手心卻早已是捏出一手的冷汗,屏風外的說說笑笑他根本就沒聽見多少,隻覺雙耳嗡嗡混沌得很,直到姐姐說了那句“青川年幼,他離不開我”時,他的世界瞬間明亮,心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歡喜占得滿滿當當。
想到這兒,青川不由又加快了腳步。平時幾步就能走完的路,今天怎麽變得如此遙遠,就算三步並兩步學堂也遲遲不見後門出現,急得他未幹的手心又生出一層汗意來。
終於到了,青川迫不及待打開後門,可那雙閃著雀躍的墨眼卻突然一愣,茫然地在寧靜無人的小巷裏來回張望,那原本在外等待的人兒居然沒了影。
“姐姐!”
青川以為葉寒等久了,到處轉悠一下打發時間,可小巷幽長,一望不見頭,更見不到一人一物,聲音飄蕩而去,過了許久飄蕩回來的也隻有自己的回聲,再無她音。
見姐姐沒在小巷深處,青川便轉過身向小巷外走去。小巷外是一條熱鬧的集市,主街寬大,兩邊店鋪林立,街邊都擺滿了小攤小販,行人來來往往,而此時正值學堂下課,各家小廝紛紛前來接自家公子,一時華麗馬車穿梭其間絡繹不絕。
在小巷外附近轉了一遍,青川也沒尋到葉寒的半點身影,不知為何一陣莫名的恐慌忽然湧上心頭,不,是恐懼,是一種□□裸的恐懼,一遍又一遍碾壓過心頭,讓他驚心膽戰害怕不已。
青川連忙鎮定下來不許自己胡思亂想,也許是他關心則亂把事情想得太壞了,也許姐姐隻是等自己太久了去其它地方逛去了,又或許她自己回家去了……可這怎麽可能,姐姐是來接自己下學的,未等到自己她是絕不會獨自離去的!
望著那條幽長深深的小巷,青川又重新走進,走至學堂後門處,站在姐姐曾站過的地方,推演著她當時在小巷外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條小巷,對麵是牆,姐姐能走的方向那就隻有三條路。
姐姐沒有去集市轉悠,這一條青川可以肯定。先不說自己在外尋找一圈的一無所獲,就以他對姐姐的了解,她是絕對不會到處亂跑,因為她怕錯過自己,所以她唯一的也是最保守的選擇就是,站在原地等著自己的到來。
那既然排除了姐姐去集市轉悠的可能,那麽她會去哪兒?
回學堂?
這是姐姐可能會走的第二種可能。青川立即回想著之前在學堂後院之事,眉頭深鎖但很快就鬆開,立刻否認了這種可能性。
夫子是德高望重之人,就算自己再不情願接受他的建議,他也不會用姐姐來脅迫自己同意。而且,剛才那一賭局,姐姐既然選擇了自己,自己贏了,師父更不會為難自己,為難姐姐。
既然這前兩種可能性都站不住腳,那剩下的就隻有這一條路了——青川深沉地看向這條幽長靜謐的小巷,緩緩向前走去,一雙墨眼炯炯有神似火燒原野仔細打量著走過的每一寸地麵,不敢放過一點漏網之魚。
小巷幽深,姐姐不會走這麽遠,她最多也隻會在學堂後門一丈之內活動,讓自己能夠在出門的一瞬間內就能看見她,如此細致小心地推算,果不其然,終於讓他在不遠處的牆邊處找到一把鑰匙。
青川彎腰慢慢撿起,雙手卻克製不住地顫抖,那是恐懼成真的害怕——這把鑰匙他不知看過千百遍,是葉寒貼身攜帶的裝小金庫的鑰匙,就算是把她自己弄丟,她也不會把這把鑰匙弄丟的。
姐姐出事了!
這是青川心中唯一的肯定,他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