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空穀幽蘭仙,怎奈風惡身魂斷
這雲州城從建成的第一天起,就從不缺香豔獵奇的風流韻事,就如同雲城自古繁華一樣,街頭巷尾、酒樓小店,吃飯時,說話時,走路時,嘴皮張動幾下,人們會用著十分激動卻難受到壓抑的嗓音說著,還帶著點小高興,“誒,你知道嗎”,然後下麵所說的內容就會像瘟疫一樣迅速傳播全城,大街小巷,人盡皆知。
而這七夕過後的第一天,雲州城裏聊得最熱鬧的莫過於一件悲慘卻異常香豔的桃色事件。
“聽說死的那個男的是定國公府的世子,本來出了五千兩銀子買下了七夕娘子的七夕夜。我的乖乖,這有錢人真不把錢當錢,五千兩銀子,堆在我家都放不下。你看,這下好了吧,用錢買一夜風流,沒想到倒把自己的小命給買沒了,活活死在美人床上”
“呸,哪像你說的這樣,就知道瞎傳!定國公府的世子明明是被人殺死的,聽說殺人的還是一個妓館的兔爺,好像是兩人先有情在先,被人玩膩了後慘遭拋棄,所以才一怒之下起了殺心。你說,這男人跟男人聽起來可真荒唐”
“行了,你們兩個長舌婦,一天正事不做就知道坐在牆角嚼舌根。沒看見外麵寫的公告嗎,官府都說了還沒搞清兔爺為何殺人,現在隻是收監入獄,不過這死的可是定國公府的世子,那人反正都逃不了哢嚓一刀。”
“”
“”
聚集在巷子的人群還說著,葉寒卻已聽不下去了,定國公府的世子昨晚被殺,殺他的凶手居然還是一位兔爺這一串串模模糊糊的人與事拚湊起來,慢慢跟葉寒昨夜看到的畫舫那一幕完全重合起來,頓時心驚,菜也沒買轉身就往長樂街跑去。
蘭麝館在長樂街的偏僻角落,它的繁盛和沒落好似都與長樂街沒有絲毫關係,門庭若市它走著自己的輝煌,門可羅雀它也能甘心寂寞。
不過,還好,蘭麝館沒有被查封,隻是被下令閉館謝客,聽說是蘭若在獄中獨自攔下了所有的罪責,畫押認罪,把與蘭麝館的關係撇得幹幹淨淨,再加上蕭二公子親自出麵擔保,蘭麝館這才免於封館查抄,全體入獄。
但定國公不幹了,說一個小小兔爺怎麽有這麽大膽子殺一公之子,定是有人指示,還說蕭錚處事不公,偏袒胞弟,口口聲稱要向聖上參奏他幾本,但都被蕭錚有理有據擋了回去,氣得定國公怒火中燒,帶著奴仆在雲州府外賴著不走,非要蕭錚去蘭麝館抓捕真正的凶手,鬧得現在滿城皆知。
從後門進的蘭麝館,葉寒一進門就感覺出其中的死氣沉沉,如同一荒涼的墓地,裏麵埋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湖邊小樓內,葉寒很準確地找到了獨自品茗的寧致遠,平靜自然,如天邊雲卷雲舒,庭前花開花落,真一如他的名與字,唯寧靜,方能致遠。
葉寒無聲落坐在他對麵,視他深情目光如無物,心有所想,若有所思,“你早就知道,對嗎?”
澄金色的茶水流暢滿了一杯,食指輕放於葉寒麵前,清然茶香如深山幽穀,洗人心脾,回歸平靜,“這是今年新出的雲茶,茶色茶味都勝於往年,你嚐一下。”
葉寒未動,一雙黑白分明的清眸隻是安靜地看著麵前的寧致遠,就如同他一如往常溫柔地看著自己,隻是她突然看不懂,“你為什麽要讓蘭若這麽做?你知不知道這麽做很危險?如果蕭太守頂不住定國公的壓力,你會被查出來的,知不知道?”
這才是葉寒最擔心的,她怕寧致遠有危險,她知道到異國做質子的不易,如履薄冰,若真被查出來了,那可不是小小一個雲州太守就可以保下他的,可她就是不懂,“你為何要置自己於險境之中?還平白搭上蘭若一條性命?”
葉寒麵容清秀,常人之姿,可唯獨那雙眼睛生得極好,黑白分明,清明如水,一望見底,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從不掩飾。寧致遠有很多次問過自己,自己是怎麽就一不小心就著了她的魔、入了她的道?是她給自己下了蠱嗎?
都不是!
他慢慢才知道,就是這樣的一雙眼,在南關江頭遙遠的驚鴻一瞥,然後他就陷了進去,再也爬不出來,而他沉溺其中,樂此不疲。他欣喜,她的愛意、她的歡喜、她的擔憂、她的憂愁,全是因為自己,他愛她,從南關起,但他卻不得不說離別。跟一個他不願離別的人說離別,這恐怕是這世間最難,也是最難受的事吧!
“鳶鳶”
“嗯?”
葉寒看著他,突然,寧致遠發現再也說不出話來,說不出那些在心中醞釀了千百遍的離別語,說不出那些讓她傷心落淚的話。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著他,目不轉睛炯炯有神,他能清晰地看見黑眸中自己的倒影,是那麽幹淨澄澈,卻又極其脆弱,最終,他還是心軟了,拜在她那一眼幹淨清澈的美好之中,然後他懦弱地暫時選擇了逃避,畢竟五日之期,今日才第一日,後麵還有四天。
雲銷雨霽,愁緒丟放一旁,寧致遠輕然笑了笑,握緊葉寒柔軟的小手在手心,不放,“你不用擔心,我,還有蘭麝館,都不會有事。”
雖然有點不信但寧致遠這麽說,葉寒也隻能選擇相信,但心裏那份擔心還是有的,“那蘭若怎麽辦?若蕭太守真查到你,又怎麽辦?”
“鳶鳶真是想多了,蕭太守怎麽會為了定國公府世子,而這麽竭盡心力地查我呢?”寧致遠很喜歡葉寒為他的擔心,雖然這份擔心有點多餘。
葉寒與寧致遠隻有一案之隔,她能清晰聽見寧致遠話中明顯的重音,蕭太守,定國公府世子,我,顯然是別有意味。
猛然,葉寒腦光一閃,頓時恍然大悟,“蕭太守這是在替蕭夫人出氣,對不對?”
上次太守夫人壽宴上,張煜公然辱罵太守夫人,她還記得蕭太守當時陰沉發黑的臉。時間都過了這麽久,久到連她都忘了,連她都以為蕭太守忘了這事,沒想到是一直在等著機會。如今機會來了,憑蕭太守對夫人的情深意切,定會好好以報張煜的“辱罵之恩”。
寧致遠點了點頭,“你真以為蕭太守是好人嗎?其實他心眼可小了,蕭夫人可是他的寶貝,又怎能容得張煜逍遙於世?”
經寧致遠這麽有意無意一提醒,葉寒剛懂又立即生著納悶,“你說,蕭太守跟定國公府有仇,跟他們作對我能理解,但是,“葉寒突然抬頭望著寧致遠,十分不解,“你跟定國公府又沒有仇,幹嘛要讓蘭若去殺張煜,非給自己惹這麽大一禍事?”
寧致遠輕輕笑了笑,葉寒雖然聰明但還是涉世太淺了,不懂人心複雜,“鳶鳶,你也說了,我跟定國公府沒有仇,那我為什麽要派蘭若去殺張煜呢?”
“是蕭太守讓蘭若去殺張煜的?”葉寒有點不肯定,說得很遲疑,事情複雜程度已超出了她的認知。
寧致遠輕輕搖了搖頭,邊替葉寒斟滿茶,邊吐露實情,“不是蕭太守讓蘭若去殺張煜的,是蘭若自己主動要求去殺張煜,隻求事成之後蕭太守保蘭麝館上下平安無事。”
語畢,茶滿,寧致遠悵然望著窗外精致,蘭麝館一草一木,無一不是蘭若精心打理,就如同是在用心經營自己的家一樣,一事一物,事必躬親,隻是可惜了!
葉寒能讀懂寧致遠的歎息,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可蘭若為何甘心做蕭太守報仇的刀子,哪怕引來殺身之禍也願意,葉寒疑惑,問了出來。
“你看這蘭麝館中,人形形色色,有俊美斐然,也有氣質清貴,可其實,不過都是一層披著人形皮囊的活死鬼罷了。於他們而言,活著不過是一種煎熬,死了也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那日,寧致遠說的話,葉寒聽得似懂非懂,可直到她在獄中見到蘭若時,才知道,死,未嚐不比活著好。
雲州府的地牢陰冷潮濕,即使外麵是熱浪滾滾的三伏天,裏麵依舊是陰風陣陣,冰涼悄無聲息爬滿全身,如同腳下一寸就是幽靈地獄。葉寒在昏黑的光影中走著,兩邊是關押的重刑犯人,幾乎都是了無生氣地癱坐在地,斬首或流放是他們身上被判定的罪責,其實結局都一樣,無外乎一個死字,隻不過是誰先死誰後死的區別,何必白費力氣。
關押蘭若的牢比較僻靜,是單獨一間,相比剛才一路來所見到的來說,這裏算是比較幹淨整潔了。牢的上方有一處方形窗戶,可以讓外界的光與熱傳遞到幽深的地獄裏,看來這應該是蕭太守對蘭若的“優待”和“報酬”了。
“蘭公子。”
葉寒隔著柵欄輕喚著,隻見牆腳陰暗下有一團更深的黑影,借著高牆上方投射下來的稀疏白光,葉寒大概能看清那是一個人影,蓬頭垢麵,雙眼呆滯如死魚,不知為何總能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森森白骨中坐立著一灘爛肉,活亦是死。
“蘭公子。”見人沒反應,葉寒稍微提高音量喚了一聲,地牢很空很靜,淺淺一聲出口,居然有陣陣回音傳來,如地獄陰風回蕩,活人不寒而栗。
沉重的鐵鏈終於發出一聲難得的清脆,蘭若從黑暗中抬頭,聲音低啞,頹廢,帶著些許驚訝,“怎麽是你?”
雖然葉寒今日是一身男子裝扮,可蘭若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隻不過她來幹什麽,他自認與她沒有什麽交情,他唯一對葉寒的態度隻有尊敬,因為她是寧公子在乎的人。
“我來看看你。”邊說著,葉寒把食盒中的幾小碟點心擺放在柵欄邊,算是她的一點心意,全當餞行了。
蘭若垂頭苦笑,自嘲道:“看我?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麽好看的?”一具行屍走肉,他和這世界都是一荒唐的存在,本就不該出現。
“我不知你的喜好,但見你一貫素雅,便做了些清淡雅致的糕點,你吃點吧!”柵欄空隙有限,圓形的碟子無法放進去,葉寒輕推圓碟於柵欄邊,希望蘭若能看一眼,能吃一口,至少臨走前別當個餓死鬼。
監牢牆角最濕最冷最暗,蘭若卻最喜歡,隻有當滲人的寒意爬上背脊時,他才覺得異常舒暢,這才是一個死人應有的溫度,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蘭若仰天,天是牆,空是黑,他則是其間的混沌,開始亦是盡頭,一切皆是徒然,絕望閉眼,“你走吧,你一個女人進地牢被發現了,終究不是什麽好事。”
這個葉寒倒不怕,“雲州府的蕭二公子跟我也算是舊識,今日能來也是他親自幫忙,自是無事。”
舊識?
不過蕭南跟葉寒之間的“仇怨”,算起來也能稱之為“舊識”,隻是不知她是如何讓自己的情敵,雲州府心高氣傲的蕭二公子,心甘情願地幫她走動,這女人,著實有趣,也著實有本事。
其實這件事對葉寒來說真的很簡單,根本就不值得蘭若如此誇獎。上次抓侯九之事,由於後麵江流畫突然引起的混亂,葉寒忘了把那張香豔的春宮圖還給蕭南,所以這次順便一起還了,還借著要了點福利,讓他幫忙進地牢探監。
葉寒剛來就被蘭若下逐客令,她自是沒有走,無論是出於相識一場還是對他已定的悲慘結局的同情,她也不會這麽快走,死亡對她,終究來說是個大事,她做不到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蘭若靠坐在石牆邊,十分不解,“你我僅是幾麵相識,為何會想來看我?”
他沒親人,所以不會有親人來看他;他有熟識的人,但他不希望他們來看他。沒有人來是必然,有人來是突然,來人是葉寒,著實讓他更愕然。
葉寒抬頭看了他一眼,明知他不會吃但還是重新擺動好幾個圓碟,邊說著,“蘭公子可能忘了,去年毒紅薑事件後,若不是蘭麝館與三元樓不懼流言買下我的紅薑,恐怕我早已沒了生計,斷了活命之本。”
蘭若輕笑搖頭,柵欄外的葉寒稚嫩未脫,終究不識世間險惡,反正他也要死了,倒不如如實托出,“其實你不用為此感謝我,我也不過是受人所托,這一切都是林弋的主意。若不是林弋一再相求,我也不會親自上門買薑,就連第一次買紅薑的錢都是林弋出的,我不過是白拿。不過你種的紅薑著實形美、色佳、味好,所以之後才會月月購買。”
說到這兒,說到早已雲遊四方的林弋,葉寒也一陣傷感,還有暖心。原以為真是自己能力高超,才賣得紅薑一價難求,沒想到這一切都有林弋的暗中幫忙。其實,可不是嗎,毒紅薑事件去年鬧得沸沸揚揚,雖說是雲州城都人盡皆知紅薑為何物,但會毒死人的謠言也讓人避之不及,哪還會有酒樓飯館前來求買?
林弋,你這壞人,葉寒心裏又恨又愛地罵著,幫了她從來不說,害她因為一些瑣事跟她莫名搞冷戰,現在她人走了,不知何方,而讓知道真相的自己,懊惱,後悔不已。
人,為何總在失去後才知道珍惜!!
葉寒整理好自己複雜的情緒,重新麵對地牢中的人,還是謝道:“無論是林弋還是你,葉寒都感激不盡。蘭公子可有什麽未了之願,葉寒自當竭盡綿薄之力?”
“公子???”
蘭若聽過很多人稱呼自己,卻從未聽到過一絲真誠和尊重,除了葉寒,好像從他見到她第一麵起,葉寒就是如此稱呼他,直到他現在是殺人犯、階下囚,也是如此,從未變過,沒有歧視,沒有鄙意,真難得!
原來,他在別人的眼裏,還是一個人,真好!
葉寒在牢外,看不見黑暗中的凝目出神,聽不見他的喃喃自語,更不知她的言行給了蘭若多大的衝擊,隻見得黑暗中的人影起伏動彈,鐵鏈擺動清脆作響,蘭若蹣跚緩步走來,被嚴刑扭曲變形的手在柵欄邊整齊擺放的點心碟子上徘徊猶豫,最終果斷地拿起一塊桃花糕小口吃著,另一隻手放在手下接著,吃得細致又珍惜。
一塊吃完,蘭若坐在地上,心滿意足,恍然遙望,“我記得在家時吃得最多的就是桃花糕。米是父親親手種的,然後被母親蒸煮了一下午,山下五月桃花盡了,長姐就會跑到山上去摘剛開的桃花,然後放在晶瑩剔透的熟米中,揉成整齊的小長方塊,用布包好放在我的行李中。可我嘴饞,每次還沒到私塾就吃完了”
這是葉寒第一次聽到有關蘭若的過往,而且還是他本人親口說的,著實讓她驚訝了一番,這蘭麝館裏的人都是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活著就是為了忘記。
“你手藝不錯,就是味道有點淡。”蘭若評價著。
葉寒疑惑,“什麽淡了?”
蘭若笑了,蓬頭垢麵卻笑出了滿足和幸福,“甜味!你做的桃花糕外麵忘了撒糖,所以味道也就平淡了許多。”說著,手卻又拿著一塊桃花糕入口,細細咀嚼。
“我以為你不喜歡吃甜食,所以糖就隻放了一點”
葉寒還未說完,就被蘭若打斷,“不過都一樣,我都吃不出來。我的舌頭曾經被鐵鉤子鉤拉穿透過,等舌頭好了,味覺也沒多少了。不過這樣已經算好了,要不然你現在就隻能跟一個啞巴打啞謎了。”
蘭若吃著盡興,說得輕鬆,讓一欄之隔的葉寒聽得不寒而栗,常人誰會沒事用鐵鉤子鉤拉穿透舌頭,一聽就是嚴刑逼供的肮髒手段。看著眼前雲淡風輕的蘭若,葉寒無法試想他的曾經,恐怕那又是世間一個不能與人說的傷心事。
很快,一碟桃花糕就吃完了,蘭若拱手謝過葉寒,便轉身便重新回到牆角的黑暗中,鬼終究是鬼,當過一刻的人,也算是足夠了。
這次葉寒沒有停留,這算是蘭若的逐客令,也是一種請求吧!葉寒沿著來時的路回走,兩邊是魑魅魍魎,身後是羅刹地獄,當晃眼的白光落在她身上時,在人間的熱浪滾滾中,葉寒不由再回望了那扇厚重地牢大門,以及裏麵再也看不見的人,心裏難受,也是悵然,從此,這世間再也沒有一個叫蘭若的人。也許,蘭若也並非蘭若吧!
地牢幽深,是活人不願進來,死人不願出去的地方。當在這種壓抑詭異的黑暗中待久了,你會發現青天白日有與否,對他們來說都沒什麽區別,因為你能清楚地知道牢中的一切。
比如,你坐在地上,四周靜若午夜的墳地,你能清晰地聽見不遠處獄卒沉重的步伐無聊轉悠,高處昏暗油燈細小的燈火爆裂聲,以及,從葉寒來時就開始存在的低淺勻速的呼吸聲,從葉寒離開也沒離去。
蘭若睜眼,雙眼清亮,“出來吧!”
也知是對誰說,牢中除了無盡的的黑暗,還是黑暗,但蘭若卻異常堅定,若不是他已習慣獄中的環境,恐怕他可能一直也不會發現,“暗”中有人。
步子輕踱,牢中光線昏暗,隻依稀可見一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柵欄外,就站在葉寒剛才站過的地方,不差一毫一寸。
“我認識你,你是葉姑娘的弟弟。”蘭若識人,眼力不俗,人見過一麵不忘,即使當時的葉家少年滿臉黝黑,但那份刻意掩蓋的傾城容顏還是讓他驚歎了不久。
一眼就被人認出來了,青川也不在意,收攏好袍底,盤腿輕輕坐下,為的就是怕弄髒柵欄邊擺放的幾小碟精致糕點,他可是饞了好久。
“姐姐可真偏心,做了這麽多糕點,一塊都沒給我吃。”
青川有點不高興,姐姐昨天用心做了這麽多糕點,連晚飯都忘了做,他還以為是專門做給他吃的,沒想到空歡喜一場,居然是為了給這個殺人犯吃,真是暴殄天物。
一想到這兒,青川狠咬了一口綠豆糕,真不知道姐姐怎麽想的,這牢裏清涼無日,陰風陣陣,根本就中不了暑,幹嘛還給這個殺人犯做綠豆糕解暑。這個就應該給他吃呀,姐姐難道沒看見他最近都曬黑了嗎,看來自己在太陽光下曬得還不夠,下次還得待久點。
蘭若有點看不懂青川,如此幼稚的言行舉止,是天性還是偽裝,若是天性,他正當稚氣未脫的年紀;若是偽裝,如此年幼,心機卻如此深沉,可喜亦可怕。
“你不用一直審視我,反正你也看出來個所以然,何必徒費功夫。你有這個空閑時間,還不如尋根繩子上吊,省得倒時候人頭兩半,死相難看。”
少年長得絕美,說的話卻是冰冷、無情、狂妄,那是一種屬於上位者才有的語氣,眾生在他眼裏不過是一群低賤的螻蟻,生死隻在他的一念之間。
蘭若最恨的就是這樣的人,可他短暫的一生卻見過極多,但都沒有眼前少年渾然天成的霸氣,底氣十足,那不是尋常人家才有的,更不是葉寒這個小女子所能教導出來和所能承受的。
“這些話,就是你來的目的?”
青川從糕點中抬起眼來,似是疑惑,但其實是好笑,“寧致遠有你這種手下,真不知道是怎麽在北齊好好活到現在的?“
譏諷,狂妄,蘭若都能承受,但惟獨不容他對寧致遠有所不尊敬,“公子為人恭謙”
“我知道寧致遠對你有救命之恩,我不過是提到了一下寧致遠,你至於這麽激動嗎?”
青川才不喜歡這種愚蠢又無能的下屬,隻會拉他後腿,他記姐姐也說過同樣類似的話,極其通俗易懂,好像是叫“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果然十分貼切。
還有正事要辦,青川收回玩心,“你別多想,我來這就是想確保我姐姐在牢中是否安全,現在她走了,我也該離開了。”
未吃完的點心被青川小心放在棉帕中,那可是姐姐做的,他可不舍得留在這裏喂蟑螂,隻是可惜了那一碟桃花糕,居然全進了這個殺人犯的肚子裏,讓他好不心痛,還有生氣。
“等等!”蘭若突然叫到青川,有話要說。
青川停下,未作聲,默認聽著。
蘭若麵有不堪,牢獄中的黑暗很好地掩去他的神情,雖然難以啟齒,但還是艱難開口,“昨日,張煜興起忘神時,他說了一句話,聽後有點奇怪。”
“什麽話?”
蘭若茫然回憶,惡心上頭,強忍說道:“他說,要是我今夜不讓他盡興了,過幾日便帶我去雲州府,在‘明鏡高懸’牌匾下弄個痛快”
被惡心之人壓在身下肆意玩弄,蘭若除了惡心還是惡心。仇恨讓他的意識始終保持清醒,同時也讓他痛恨不已,因為他能清晰地記住張煜把他壓在身下時說的每一句話。特別是當張煜說出這句話時,雖然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可還是讓他察覺出異常。
定國公府雖是從開國便有,但傳承到現在早已是個空架子,毫無實權,再加上太守夫人壽宴上張煜大鬧雲州府,公然辱罵太守夫人,這兩府之間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否則他也不會向蕭太守毛遂自薦,主動請纓除掉張煜。他苟且偷生隱忍多年,為的不就是一個能報仇的機會嗎?
隻是,他不懂,已經夾著尾巴做人的張煜,怎會突然提到雲州府,要知道那句話可是對一州之主蕭太守權利的最大挑戰,如同臣子對天子的忤逆犯上,絕不能容忍,張煜還沒蠢到自尋死路,所以這其中必有什麽他不曾知道的蹊蹺。隻可惜他時間快用完了,來不及找出其中的緣由,這件事還是留給活人去探查吧!
青川聽後沒有什麽反應,隻是一聲冷笑,“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麽快!”
“他們?你知道內因?”蘭若吃驚。
青川沒回答,轉頭看著黑暗中的鬼魅,居高臨下問著,“你為何要告訴我?”他沒告訴蕭錚,沒告訴寧致遠,沒告訴任何人,惟獨告訴了與他不相熟的自己。
蘭若有點愣住,沒想到青川開口居然說的是這個,心境一下低落回絕境,“就算是我對葉姑娘的一點謝意吧!”謝謝她來看他,謝謝她,至始至終把他當人看。
聽到葉寒的名字,青川笑了,笑得神秘莫測,如在佛魔之間,“你謝我姐姐,我能理解,但我覺得你還謝漏了一個人。”
“誰?”蘭若問道,他這一生的仇與債都清平了,他不曾還記得欠誰。
青川笑得更深,如黑暗中緩緩綻放的黑色幽蓮,“我!”
仿佛能看清暗黑中蘭若的疑惑,青川輕聲如蓮盛放,“若沒有我,雲州府又怎會與定國公府反目為仇;若沒有我,蕭錚又怎會在暗中不遺餘力地支持你;若沒有我你又怎會如此輕鬆血刃仇人,以報家破人亡之血恨?”
“你”
蘭若萬分驚愣,瞪到極限的雙眼不敢相信,這一切計謀,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居然全出自一稚嫩少年之手。
麵對蘭若的驚訝,青川視若無睹,反正牢裏也看不見,“對了,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何出現在這兒嗎?”見蘭若不說話,青川便繼續說著,省得冷場,“說實話,除了來確保我姐姐安全外,我還有件小事順便要做。想知道是什麽嗎?”
蘭若茫然,少年的心機如同他的容顏舉世無雙,他又怎能知道。
青川微抬起雙眼,如夜深邃,笑是浮在深邃夜空中的吃人血口,而他就是要吃人性命的魔,“那就是取你性命。”
“嘭!”
話音剛落,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隨之響起,人如軟爛的泥土從牆上無力滑落跌下,然後是血溫暖了冰冷的石牆,人成了一灘無人可要的死肉。
活著時,卑如螻蟻;死了,依舊賤不可言,所以,活與死,對他來說有什麽區別,還不如讓自己充分利用他的價值。
花折梅從一側角落走出,步履略快,顯然是等著不耐煩了,“你跟他說這麽久幹嘛,不就是一掌的事,非讓我四處巡邏以防隔牆有耳!”這牢裏的蛇蟲鼠蟻真是成精了,專挑他裸露的地方咬,疼死他了。
“讓你出掌輕點,你還弄的這麽大響聲!這下好了,獄差聽見了聲響全往這邊跑來,我們還怎麽出去?”
兩人相互抱怨著,完全忘了剛才有一個人活生生死在他們麵前,而且還是他們動手殺死的。蘭若對他們來說,隻是一隻苟且活著的螻蟻,一條賤命,沒了,又有何稀奇。
不遠處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青川護著手中形狀完好的糕點準備撤走,臨走前還不忘向花折梅叮囑道:“把碟子帶走,這可是姐姐花了二十文買的。”姐姐說浪費可恥,他可一直記得。
花折梅煩著青川事多,連忙轉身拿著碟子就跟在青川身後,無聲無息消失在雲州府的地牢裏,雁過無痕。牢中除了一撞牆自盡的犯人,什麽也沒有。
一棋落,死,然後這一局,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