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陣交逐力,暗中畫籌謀(上)
蘭若去世的第四天,繁華的雲州城再一次沸騰了,原本七夕夜簡單的一件桃色情殺事件居然另有隱情,城內各處的官府公文榜上都貼了告示,殺人犯自盡於獄中,留下一長頁血書控訴定國公府世子的滔天罪行,定國公為包庇親子草菅人命,罄竹難書。文榜上還說,蕭太守看完血書後,決定親自查明案情,為含冤屈死之人還一個公道。
就在百姓唾罵定國公府仗勢欺人草菅人命之時,雲州府的官兵迅速出動查封了定國公府,定國公府一應人等,包括定國公本人都入了獄,喜得雲州城百姓拍手稱好,誰叫定國公府在雲州地界上做了太多欺男霸女的事,如今落獄,百姓無不惡“呸”一口濁痰,活該。
葉寒從熱鬧的人群中走過,耳□□談的都是定國公的鋃鐺入獄大快人心,可葉寒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殺張煜血債血還,以一死申十年冤屈,定國公府是敗了,蘭若是大仇得報,但他也看不見了,那個叫蘭若的文雅公子也再也回不來了。
他是死得值當,可為何會令他們這些活人沉默,唏噓不已?
葉家的門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每當那一扇古樸色的小木門出現在她眼簾時,葉寒是高興的,門後是她的家,裏麵有她的親人,炊煙嫋嫋,紅薑鋪滿園。
入門,就見青川獨自坐在台階上,落寞孤寂,看見葉寒出現在門邊,那雙如夜深邃的墨眼頓時就亮了起來,好像等待了太久,時間都被淡忘成空,誤以為還在昨夜深宵。
“姐姐!”青川幾乎在葉寒出現在門邊時,脫口而出,如喜從天降。
葉寒恬笑回應,“怎麽坐在台階上?朱老夫子布置的功課做完了嗎?”葉寒也並排挨著青川坐下,七夕佳節,勸學堂休沐十天,青川所以這幾天一直在家。
東方的旭陽占據了天際,葉家小院也滿是生機盎然,倒是青川因為葉寒“冷淡”的態度有點悶悶不樂,他等了一晚上才等到姐姐回來,可是她卻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一時落差太大,青川有點不能接受。
其實這件事青川真的是錯怪葉寒了!真不是葉寒態度冷淡,她昨天守了一晚的靈,又聽了一早上的定國公府的事,哪有這麽快走得出低落,她能對青川說出幾句連貫的句子就不錯了,說明她不想讓青川擔心,但事與願違,反被青川誤會了。
莫名冷場的談話,葉寒習慣了一夜的冰涼沒有察覺,青川的那點小心思也自然被直接忽略,隻催促著青川快點回房,好好用功讀書。
“姐姐,你都不關心我了,隻知道讓我讀書用功。”
青川那點小脾氣終於爆發了,嘟囔著嘴委屈說著,心裏卻暗自怪著那個死人,要不是因為他姐姐怎麽會不理他,早知道就讓他死無全屍好了,還有寧致遠,那個人死了沒事幹嘛要告訴姐姐,不知道姐姐膽子小會怕嗎?
被青川“控訴”,葉寒有點愣住,她沒想到青川居然會這麽孩子氣,可轉頭一想青川可不還是個孩子嗎,需要親人的嗬護這也是正常的,自己剛才說的話可能真的沒考慮到青川的感受。
葉寒無奈歎氣,耐心哄著青川,“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有點怕。”葉寒還是說出了自己的不安,如樹根深紮大地,怎麽拔也拔不出。
不就死了個賤籍的小倌,有什麽好怕的,青川瞪大眼珠,疑惑,不知葉寒的擔憂不安是從何而來。
“哎”,葉寒拉長的歎息說著她的憂心忡忡,一時覺得好累,頭輕輕靠在青川不知何時變得寬厚的肩膀上,“青川,我好怕!我總覺得現在的雲州不像我們剛來時的雲州。雖然來時我們一窮二白,連你買藥的錢都付不起,可卻活得很踏實。花折梅天沒亮就去城外挑水,然後我們在院裏種紅薑,細致得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生怕出了一點差錯然後下個月的飯錢就沒有了。好不容易吃一次肉,雖然隻有幾塊爭爭搶搶,打打鬧鬧,弄得向過年一樣熱鬧,手裏隻有幾個銅板可每天活得卻很開心,不像現在。”
“現在不好嗎?”
說實話,青川也很喜歡那段剛來雲州的時光,因為它把自己和姐姐拉得更近,至於過去和現在,兩者對他都沒有什麽區別,隻要有姐姐在,對他來說都是喜歡的,都值得放在心裏珍藏。
“現在?”葉寒搖了搖頭,生離死別太多,她肯定不喜歡,“現在是很好,不愁吃穿,不用擔心紅薑賣不出去,不用擔心下個月會不會餓肚子,可先是林弋去了東海,然後蘭若又不在了,好像我們身後有噩運緊跟著不放一樣,我好怕有一天噩運就降臨到你身上,到時候我又該怎麽辦?”
葉寒心裏極度抗拒,她受夠了一次又一次送走自己至親的離去,她不要再經曆一次,不要,她怕她真的受不了。
“姐姐,不會的,我不會有事的,有花折梅保護我,我又怎會有事呢?”
青川懂事地安撫著葉寒的不安,心裏後悔著自己思慮不周,那個小倌的死到底還是嚇到了姐姐,早知道當時處理那個小倌手法應該再高明點,也不一定非要他死。隻不過當時計劃如此,到底是算漏了姐姐對此人的情誼,是他的疏忽,青川甚是悔恨。
葉寒突然坐起,抓著青川的衣袖十分用力,生怕他出事,“青川,你得好好用功念書長本事,我不求你大富大貴,隻要你能平平安安護得了自己一生就行了。”
其實,葉寒也分不清青川在自己生命中的角色,既像弟弟又像兒子,反正都是她看著長大的,也是她一點一點帶大的,這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感情,若青川真出了什麽事,她敢肯定,她絕對受不了,她會瘋的!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眸是如此的認真,流露出來的擔憂、還有愛是如此的重,青川看在眼裏既高興又失望,她對自己的感情終究不是自己對她的感情一樣,失落無人可說。
“誒誒誒,你再拉著青川的衣服,他就真的□□了!”
花折梅總是煞風景地及時出現,常常伴著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嚇著葉寒本能鬆開雙手,帶著被驚嚇到的怨氣發泄著,“你怎麽走路都不帶點聲響?”嚇死她了,真是大白天能撞見鬼。
“關我什麽事,誰讓你們大白天說悄悄話。”花折梅輕蔑地白了兩人一眼,在紅薑地旁輕挑碧葉又戲弄薔薇,“對了,”突然轉過頭來,對青川說道,“朱老夫子不是讓你帶做好的文章去勸學堂嗎,這上午的日頭都快過半了,你怎麽還沒走?”
“呃,我忘了!”青川猛然想起,也不等葉寒細問幾句,轉身拿了東西就一陣風出了門,轉眼就跟花折梅消失在小巷盡頭。
葉寒倚在院門邊納悶,這七夕佳節朱老夫子不是也要休息嗎,怎麽會叫青川去勸學堂,再說花折梅是怎麽知道的。葉寒一氣,暗道這兩人肯定是跑到哪兒去玩了,自從跟花折梅待久了,青川有時也變得不著調,經常不在家,也不知道他們去哪胡鬧了,真讓她這個做家長的操碎了心。
其實,青川和孩子們確實是去勸學堂,而且花折梅也沒有說謊,還真是朱老夫子叫青川去的,隻不過不是為了做學問品文章,今日有此一聚,也是在七夕之日就約定好的。
一路狂奔,青川和花折梅準時出現在了勸學堂,還好兩人輕功不錯,這才沒耽誤正事。即使如此,當青川進入朱老夫子的雅室時,屋內的人早已到齊,皆氣定神閑,一看就是等待自己有一會兒了。
“抱歉,讓兩位久等了!”青川凝目嚴肅,拱手一拜,以表歉意。
朱老夫子含笑拂須,點頭接受,甚是滿意弟子的謙恭有禮,蕭錚連忙起身回禮,主上行禮作賠是主上的仁德,作為下屬豈敢理當接受,畢竟伴君如伴虎。
三人圍坐一席,花折梅退居屋外,隱身於各個死角處,密切關注周圍的一切動向。
屋內,茶茗清新,水意澄明,微涼仍茶香不減,繞梁一室,如雲茶仍長深山,不損其香。
朱老夫子最先開口,老顏甚是欣喜,“以情為餌,以色殺人,以旁觀者之姿無形掌控整局,出棋必勝。青川,你出師了。”
眼瞼微垂,青川謙虛仍不失氣勢,“都是夫子教導有方,青川也是謹記夫子的教導而已,萬物相生相連,人主其中,善觀律,明其性,察微利用於正處,方事滿功成。”
朱老夫子欣慰,桃李滿天下不如得一衣缽傳人,他這一生,足矣,無憾了。
蕭錚察人甚微,舉杯說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殿下,朱老夫子,在下先恭喜二位了!”
以茶代酒,一杯飲盡,三人聚集一堂,前言虛禮說盡,促膝長談才真正開始。
“如今張煜被殺,蘭若已死,定國公府敗落已成必然,隻怕這定國公未必善罷甘休。”朱老夫子眯眼拂著長須,預估著今後的局勢,深有擔憂。
青川淺笑,望著杯中茶沫上下沉浮,甚有意思,手不時輕晃幾下,抬頭與蕭錚相視一笑,話淺似深,兩人心知肚明,“恐怕這些麻煩事,日後有得蕭大人頭疼了。”
“可不是,這定國公在牢裏叫囂著要上本參奏,說我濫用職權蓄意打壓忠臣。光是今日一上午就把我蕭某上麵十八代祖宗都罵了一遍,都不帶重樣的。”
蕭錚笑著隨意,祖宗被辱罵一事被當成玩笑說出來,顯然是沒介意。
茶水澄明,水中的茶葉卻經不起時間的沉澱,都成了一團黑色死灰堆積在杯底,青川仍不住又輕晃一下,水動沉浮,“青川在雲州多虧蕭太守暗中鼎力幫助,然現身微勢弱無力為報。若他日事成,定賜三福壽匾,重建蕭氏宗祠。”
豫州的蕭氏一族,太宗時受牽涉極廣的貪墨案影響而貶謫出京,屈居偏遠豫州,隱忍蟄伏了幾代才出了蕭錚這麽一個人才,對急於重振家族的蕭錚來說,青川這個落魄皇子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若能輔佐他上位,位極人臣也不是癡心妄想,中落了幾代的蕭氏一族終於可以一雪前恥重回高門世家之林。
有了青川的許諾,蕭錚拱手,鄭重謝過,朱老夫子再說起雲州內外的形勢,三人再繼續商討一二,推列出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和不同的應對方法。
說到如何處理定國公府在雲州城開設的各種違法行當時,青川突然問道:“蕭太守可知侯九此人?”
“侯九?”蕭錚一時被問住,思索一會才想起此人跟蕭南有關,而且跟葉家有仇,而青川這時突然提起是何用意,是要問罪蕭南還是間接提醒自己辦事不力,蕭錚一時拿不清楚,隻好含糊其辭回答,“記得一二。不知殿下為何會突然提及此人?”
青川隨意笑了笑,沒說話,倒是一旁的朱老夫子從一旁拿出一個袋子,倒出幾錠雪花紋銀,“蕭太守,你先看下這是什麽?”
拾起一錠一掂,銀沉色正,是真銀,蕭錚看著仔細,青川雖年幼但心思深沉,這一眼能見的東西絕不是他的本意。銀錠翻轉幾下,一股庸俗的脂粉香竄入鼻尖,細微但惹人不喜,尤其是底部鐫刻的花紋,蕭錚一驚,看著兩人,有點不敢置信,“他們已經到雲州了?”
沉默即默認,青川盯著杯中茶葉沉浮,不語,卻掌控全局,朱老夫子則道著這驚人的發現,“青川七夕那夜便覺察到暗中有詭異,無奈當時人多,花折梅追到南市便跟丟了。我便派人在南市暗中探察一番,最終在尋歡街附近當鋪找到了這點端倪。”
“京城的銀兩,還是官銀。“大拇指反複磨擦著銀錠底部的特有花紋,蕭錚若有所思,見青川依舊端坐一旁,心通鏡明,“看來這些人算錯了我雲州的內外防事,損失慘重,所以連侯九這種市井混混都抓來用了。”
朱老夫子也是這麽認為,“蕭太守治理雲州也有七年之久,各處關口固若金湯,這暗中潛入進來的人數應不足為患,否則青川早身犯險境了。”
“也不知是哪方人馬?”蕭錚憂慮,坐立難安,倒是青川坐定入禪,心如止水,無不佩服。
“都是吃人的豺狼,知道與否又有什麽區別。”朱老夫子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倒是現在他們州外的援助進不來,而這群人在雲州孤掌難鳴,看似困獸之鬥,必抱有絕地反擊之心,危險難測。”
“侯九!”
聲音很輕,對蕭錚和朱老夫子來說卻是擲地有聲,青川終於抬頭迎視,雙眸深邃,暗藏詭譎,“侯九,蕭南,五石散,玲瓏樓,定國公府,京城銀錠,把這些看似毫無關係的人與物串聯起來,不難發現,侯九極有可能是通過定國公府才與潛入雲州城的人有了聯係,才有了出現在南市尋歡街附近的京城銀錠。”
“所以隻要找到了侯九,就能找到潛伏在雲州城的隱患。”蕭錚立即明了,“殿下放心,我現在就下令派人探察侯九下落,定剿滅賊人,一個不留。”
蕭錚也沒想到,定國公府居然與京城那邊也有聯係,真沒看出來,定國公這麽色厲內荏之人,居然有這麽大膽量敢選隊結黨,恐怕這與張煜的死脫不了幹係。
青川沉思,繼續望著杯中茶沫沉浮幾許,一直沒有回應蕭錚的提議,還是朱老夫子了解青川,看出了他的別有深意,“青川,你可是另有打算?”
水煙氤氳的雙眼極美,卻流露著殺人於無形的老謀深算,青川平靜說道:“我想,將計就計!”
坐在一旁的兩人頓時不語,都被青川的大膽之策驚住,最先反對的是朱老夫子,“絕對不行!你的安危最重要。雖然走侯九這條線耗時費力,但重在穩紮穩打,不會出什麽意外。”
坐在一旁的蕭錚猶豫不定,不過說真的,他心裏更偏向青川。朱老夫子畢竟老了,凡事求小心為上,不出差錯,若在正常形勢下這無疑是上策,可如今,形勢逼人,外憂內患,各路人馬已兵臨城下,聚集在雲州外的敵人不知有多少,而城內潛伏著的隱患還未找到,若還按老路出棋,他們的勝算寥寥無幾。
青川堅持,“夫子,雲州城如今是固若金湯,能保你我一時安穩,但這非長久之計。敵人大隊人馬進不來,可我們也同樣出不去,無論水路還是陸路,隻要我們一出雲州地界,一路追殺我們的伏兵必見我人頭才肯罷休,這也是我為何在元州時選擇南下雲州,而不直接北上長安的原因。”
青川把目光投向與自己意向相合的蕭錚,笑時恬淡卻不見底,“如今定國公被下獄牢中,若不好好利用,我設了這麽久的局,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唉罷了罷了。”朱老夫子最終還是沒能攔住自己教出的高徒,隻能妥協,“沒想到你從最開始就計劃好了一切,若繼續阻攔,倒是老夫不識趣了。”
朱老夫子勸服好了,青川舉起手中涼透的茶水,敬向蕭錚,鄭重,托付,“如此之計,實屬無奈,隻是以後的日子,恐怕要苦了蕭太守。”
英雄所見略同,蕭錚雖為下屬但對青川頗有幾分知己的感覺,豪言落下,“蕭錚明白!前途雖是堪憂,但蕭錚無悔無怨。”
一杯飲盡,茶澀成酒,大局落定,隻待時間見成敗。
臨近正午,正事商討漸入尾聲,三人各自散去,不過臨走時青川不忘隨口提到一句關於蕭南卓越的畫技,滿口稱讚,弄得蕭錚一時深究,搞不懂青川到底意欲何為。
其實青川真的沒有它意,就隻是隨口一提而已,他可沒忘蕭南“帶壞”他姐姐這事。春宮圖,青川一想就氣,若不是顧及蕭錚,他早把蕭南變成春宮圖上的一部分了。估計當時在場幾人隻有花折梅才知道青川的真實心思,這事都過去這麽久了他還記得,真是比針眼還小,活該一直長不高,活該一直被葉寒當成小孩。
蕭錚研究不透青川真實的心思,但想到蕭南跟葉家的過節,心下還是打算送蕭南回豫州老家,還有霧憐和孩兒。這雲州城要變天了,還是讓他們都回去避一避,腥風血雨讓他一人麵對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