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河已現兵上舞,秋來雪見不識春(上)
並州偏北且多山,每年秋天剛來不過半月,鵝毛大的初雪便隨之而來,壓倒千重樹。而每年隻要是秋冬季節一到,歇過了兩個安穩的春夏季節的北齊西境,便又開始活泛起來來:南北商人不畏嚴寒踏雪而來,貂皮人參金瘡白藥紮堆般湧入輝煌壯闊的並州城,而東西商販更是活躍,能工巧匠鐵礦金屬成對結車地被運到熱鬧不堪的並州城兜售販賣。原因不為什麽,隻因每至秋冬時節,齊褚兩國間波瀾壯闊的滄河便就會被強勢而下的北風帶雪凍住,寬數百多丈的河麵上人走在上麵如履平地,即使千軍萬馬奔騰而過也不見紋絲動搖,更別說這些隻載滿物品的商隊貨車了。
對常年住在並州城的居民來說,每天叫醒他們的不是公雞響亮的打鳴聲,而是城外軍營十年如一日的雄渾叫喊聲,萬千熱血男兒頂夜持槍操練呐喊,地動城晃山搖,白日的光就是這樣一點一點被人間雄渾呐喊給喊出來的。
北齊軍營下雪封河後便一直有一個慣例,沿著滄河江邊鑿出一長十丈寬五丈的冰窟窿,早起士兵無論等級高低無一例外統統在冰河裏遊上幾圈,既能強身健體也能提神醒腦。這不,今天也如往常一樣,天剛出幾線魚肚白,灰蒙蒙剛能看清人影,軍營邊長長的冰窟窿裏早已熱鬧不堪,拖得隻剩一條褻褲的士兵密密麻麻整齊站在岸邊,然後像下餃子般一個個爭先恐後紮進了冷得刺骨的冰水裏,濺得水花四揚。
那日擄走葉寒的黑衣絡腮大漢也在岸邊,相比起那日的風塵仆仆滿麵塵土,今日裝扮顯得平常多,一條淡灰薄衫鬆鬆垮垮掛在身上,寒風凜冽,薄衫貼身顯現出身上緊實發達的肌肉輪廓。絡腮濃密不識喜怒上色,一臉無緒,靜默不言,隻隨便立岸雙手橫抱在胸,就能嚇得水中將士無一不敢懈怠,加速雙手交替劃水,盡可能快地遊到對岸。
可能是絡腮大漢不怒自威的氣勢起了作用,卯時還未到三刻全營的士兵都遊完了,連喊冷的時間都沒有就被趕到還冒著寒氣的冰上繼續拿刀操練。太陽不出來,冰上的霧氣久久不見消散,冰上原本對打的兵士有時看不清,不小心撞到另一組士兵,幾言不和便互相對打起來,然後周圍人相應加入,一時間在冰上打作一團,“戰況”激烈,而站在岸邊觀戰的人卻看得安靜,連說話都是理智過頭。
“不行,還是不行。”絡腮大漢說著,雙目看著冰上身手矯捷的士兵還是不滿為多。
“將軍是說士兵日常訓練不理想,還要加大力度?”回話的是那日擄著江流畫的黑麵大漢,雖比不上絡腮大漢那般威嚴,但板著一張洗也洗不白的黑臉,晚上還是能把鬼嚇走的。
絡腮大漢沒有直接肯定或否定,而是舉起布滿老繭的手指著江上正在操練的士兵,冷靜分析說著,“你看見沒,躺在地上的士兵比站著的多了一半,很多都是在冰水中凍僵了手腳一時不靈便,才被一個個打到在地,這要是真跟後褚在隆冬作戰,現在躺在冰麵上的都是一具具屍體。”
黑麵大漢也看出了這個致命弱點,可卻無藥可救,道著無奈事實,“北齊士兵大多來自南方,本就不抗凍,能訓練成如今這樣,也是將軍你嚴法酷令的治軍結果,要是再加大強度下去,屬下怕,怕”
“怕什麽?怕他們受不了還是怕他們造反?”絡腮大漢冷酷反問著,不帶丁點憐憫之心。
“屬下妄言,請將軍恕罪!”黑麵大漢連忙低頭認錯。
天開始白亮,雖然太陽還未出來但晨光已現,熱度雖然微弱還是漸漸把江麵濃霧稀薄成了一層層淺薄的白紗,江麵上的“戰況”越發看得清晰,由此更加肯定了絡腮大漢的決定。
“從明日起,加長士兵在冰上水中的訓練,不僅隻下水遊一圈而已,還要潛到水下每人給我撈一條大魚上來。”
“將軍,這是不是太,過了?”絡腮大漢的將令讓黑麵大漢有點驚慌,甚至說有點太過冒進,“這些士兵都是跟隨您多年的精兵強將,都是在一次次刀尖口上命大活下來的,若此令一下,屬下怕士兵們會寒心。”
“寒心才好,要不然怎麽跟後褚那群在雪地裏出生都能活下來的狼蠻子比!”絡腮大漢明顯沒被此番人情所打動,此令一出,絕不收回,“我赫連渤的兵,我寧願他們恨我咒我,也不願在戰場上多看見一具他們的屍體。”
如此幾句冷酷言論,黑衣大漢無話可說,全身心臣服,並為之提議道:“將軍此令於軍甚好,但屬下還是心有擔憂,怕好心辦了壞事。”
絡腮大漢聽後細想了一下,回道:“你剛才不是說這些士兵大多來自南方嗎?北齊南境頗為富庶,一般家裏隻要有點餘錢的都會拿錢買人為自家男子服兵役。我曾派人查過,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如此情況,要不是家裏揭不開鍋不得不拿命換錢,要不就是被富裕人家買來的奴仆不得不為主換命。”
“將軍,您的意思是說要恢複他們的真實戶籍?”黑麵大漢立刻領悟其中深意,驚訝著絡腮大漢的驚人決定。
絡腮大漢迎風上前幾步,隱有氣吞山河之勢,“不僅如此,我還要頒下軍功令,之前他們頂替服兵役的罪名一律不追究,平民者,可因功論賞,功勞全記在本籍;為奴者,可因功除去奴籍,此後還可享有平民同等待遇。”
黑麵大漢一陣大喜,興奮道:“如此一來,何愁將士不用心賣命,全力殺敵!”可高興還不過半刻,黑衣大漢又陷入糾結之中,犯難道:“將軍可想過,此軍功令一出,定會斷了有些人的財路,對您對將士對將士的家屬都會不利,可能還會被懷恨在心,生了殺意?還有,您如此自作主張,朝廷那群人恐怕又會給您使絆子了!”
“我赫連渤都是閻羅殿上的常客了,還會怕人間的魑魅魍魎嗎?”絡腮大漢麵色堅毅,那是無數次從刀尖上滾過來的無懼,可以震懾住天地間一切的妖魔鬼怪,“這秋冬一到,便是後褚大舉侵犯之時,可朝廷撥下來的糧草遲遲未到,若再阻撓我治理軍務,我就讓他們嚐嚐後褚大軍壓境京城的滋味。陛下和吳越兩王都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所以這事就算我自己不說,他們也會把後續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哪還需要我們一邊殺敵一邊擔心這些瑣碎事。”
不知為何,最後一句話黑麵大漢聽出了幾絲嘲諷和威脅之意,心下不由感歎道,無情總是帝王家,從將軍被派來並州如此苦寒危險之地,就知至親手足不過一場殺人的玩笑。
光線漸明,太陽藏在山後隱隱有一躍跳出之勢,但此時卻是大地最冷的時候,冰上將士躲過了最初的寒冷,戰況激烈,熱汗橫流,而剛才萬人遊泳的冰窟窿卻因無人遊動,早已結上了一尺寒冰。
赫連渤大手一揮脫下身上的淡灰薄衫,落出緊實有力的身軀,以及身上布滿的無數個刀疤槍眼,雖談不上什麽美感,但不能否認那股健壯的雄性之美足以讓世間女子傾倒。
“陸知,你我比上一場如何?”
陸知就是剛才那個黑麵大漢,麵對來自將軍發出的挑戰,陸知隻能從命,不過赫連渤卻有一前提條件,“你我對戰既是對手,平等視之,絕不能有讓我之意。若怠戰,軍法處置!”
“屬下明白。”既然將軍要與自己比賽,而且還得平等對待,陸知轉念一想,立刻開口說道:“既然將軍要與屬下比賽,不知贏了可有獎勵,屬下總不能陪您白比一場吧?”
赫連渤笑了笑,豪氣道:“你有什麽條件?說吧!”
聽到將軍許下的諾言,陸知很是高興,然後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條件脫口而出,“如果我贏了,將軍可否把我帳中那個女人趕走,屬下真的是受不了了。”
想起帳中那個弱小女子,陸知一陣頭皮發麻,第一次見到如此能罵的女子,自從醒來,一連幾天罵人的話都不帶重樣的,自己都快被她罵得狗血噴頭了,可將軍交代過不能傷著她,所以他隻好一忍再忍,到現在他都不願回帳休息,寧願晚上跟士兵擠大通鋪上。
赫連渤沒有直接回答,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更是看不出陸知想要的答案,兩人同站在冰窟窿一端,一尺寒冰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一撞即破。而這時,在冰上操練得滿身淋漓的士兵正值早飯時間回營,見如此難得一景紛紛圍攏過來,把滿肚的饑腸轆轆都拋到腦後。
“將軍可是應下屬下的要求?”陸知再次問道,想從將軍口中要一個確定。
可惜赫連渤從來不是正常出牌的主,神秘莫測地笑了笑沒說話,然後就聽見旁邊一將領拔劍出鞘,提醒兩人準備,接著利劍朝一旁一米高的冰磚猛然一砍,“哐”的一聲,比賽開始,岸上兩人同時縱身一躍,一下就紮進了冰窟窿中,剛被封凍住的一尺寒冰一下就被撞開,散成碎片漂浮在晃動不停的水麵上。
岸上將士各位其主,搖旗呐喊,看得熱火朝天,攢拳注目,而冰下兩人卻不受影響,像極了兩個對決的當世高手,冷靜極了隻一心比武。
一尺寒冰不算厚,站在岸上之人也隻能看見冰下兩個深色的身影在水下快速遊動著。
隻看左邊的赫連渤一馬當先,從紮進水中就一直遙遙領先,而右邊的陸知也不慢,緊追在後不放,相隔一米;三分之一之後,就看見陸知開始發力,身體如魚快速晃動著身子,頻率快過赫連渤,由此兩人之間的差距便慢慢縮減,然後不相上下;到了最後三分之一,赫連渤和陸知可說是不分伯仲,要不是你快我一尺,要不就是我慢你一尺,看得岸上士兵十分焦急,不知輸贏。
最後,當終點一尺薄冰被撞破時,赫連渤浮出了水麵,緊隨一步陸知也浮了出來。輸,陸知輸得心服口服,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明白,是將軍放水了,否則自己哪能遊得這麽快,但是他臉上還是落出一抹慘淡的失望,看來他帳中那個女人,他還得忍下去!
岸上觀戰的將士戀戀不舍地散去,赫連渤出了水麵隨意套上自己那一件淡灰薄衫,轉身走時還見陸知一個人“傷心”的泡在水裏,於心不忍,便說了一句,“我隻讓你不傷她,至於其它的”
赫連渤丟下一句說了一半的話,剩下空空蕩蕩的另一半讓陸知在水裏艱難琢磨了一陣,突然一陣寒風吹來,陸知猛然一激靈,大聲“阿嚏”一聲,然後頓時心中一亮,然後憨憨地笑了起來,又在冰冷刺骨的寒水中又遊了半個時辰才戀戀不舍地爬了起來,然後一路頂著寒風一路打著噴嚏,滿臉眼淚鼻涕不止回了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