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河一動齊褚恨,並州多是未亡人(二)
滄河平原為衝積平原,地勢平坦開闊,而其後三四百丈遠的並州城因山勢而建,天險為據,兩者之間形成典型的喇叭口形狀。如果說並州城兩山之間所修築的數十丈高聳的城門是守住並州城的最後一道關卡,那麽駐紮在滄河平原岸邊的北齊軍營則是保護並州城的第一道屏障。北齊軍營一旦被攻破,那以天險為據的並州西城牆也不再是如看見的那般安全了,城破人亡隻隔著一道幾丈寬的城牆,任誰想想也難有心安。
十月雪見,滄河封凍,齊褚無界,又是一年戰起時。
青川望著對麵虎視眈眈蠢蠢欲動的後褚軍營,手中寒劍緊握隨時可殺敵破膛取命,但他卻比誰都清楚這北齊軍營是保不住了。
如此平坦開闊的地勢本就不利於安營紮寨,軍營建在這兒不過就是與岸對麵的後褚軍營形成對峙之勢,互相監視互相壓製,可一旦戰起,無論是哪一方攻打哪一方,這平坦開闊的滄河平原就是一最公平的戰場,隻看人數誰多誰少,勝負便已成定數。
光從打仗的角度來看,撤走駐紮在滄河平原上的大軍退回並州城保留實力,是最明智的選擇,可他卻不能如此行之!兩軍相戰勇者勝,若打都沒打就縮回並州城當縮頭烏龜,這是懦夫的表現,不僅會讓耶律平笑掉大牙,助長了後褚的囂張氣焰,更重要的是會引起耶律平的懷疑。
兩人交戰數年,雖是對手但也惺惺相惜,自己若打都沒打就直接龜縮在並州城,以耶律平對自己的了解,定會猜出他此戰定另有所圖,若是讓耶律平察覺到陸知此去夏國是衝著後褚而去,他必會立即班師回朝,到時自己精心謀劃多年的滅褚大計功虧一簣,所以無論是鼓舞將士士氣還是留在這兒迷惑耶律平,他都得在這打上幾場才行。
冬至之後晝短夜長,烏雲暴雪更剪短了白日的天拉長了漆黑的夜,黑暗比往時來得更早,戰爭也在這一刻如影而至,然後轟然一炸,火光四射。
滄河岸邊,首戰青川以守為攻,待後褚大軍殺入最前陣軍營時,各營帳早已空空無人,營內隻備了上百個火雷等候,隻等敵軍深入,再用神火飛鴉炸毀營帳點燃帳中火雷,到時敵軍軍力大去一半,剩餘隻需奮戰片刻,便可首戰告捷,大漲我軍士氣。
對岸北齊軍營爆炸聲聲戰火連天慘叫不斷,先行攻去的三萬士兵恐怕凶多吉少,蘇爾勒隔岸觀之,焦心似火,而反觀耶律平卻是一身悠閑,靜坐一旁,手盞煮茗品茶香,竟學起了北齊文人墨客的風雅之事,春茶似入西江水,充耳不聞帳外事,好生閑適自得。
不出多久,一如蘇爾勒擔憂所料,後褚首輪進攻北齊以失敗告終,三萬餘人不剩過百,其他將士都成了北齊炮火下的碎肉血塊,死無全屍。帳外僥幸活下前來複命之人還跪在帳門外雪地中,耶律平卻置若罔聞,一心品茗烹茶,直至一壺茗水空空如也,他才對蘇爾勒擺手示意了一下,讓帳外長跪士兵離去。
“……將軍,我軍敗了,您……您就不著急嗎?”蘇爾勒還是年輕氣盛,沒沉不住氣,忍不住問出口來。
耶律平嘴角一抽,輕笑出聲,“敗是自然,若贏了,才是怪了!我與赫連渤交戰這麽多年,你何時瞧見赫連渤真正輸過,就這點蝦兵蟹將又怎會是他的對手。”
“……那將軍的意思是?”蘇爾勒好似聽懂了他話中之意,等著座上一身氣定神閑的耶律平發號施令。
風爐紅炭銀茶壺,白汽噴湧不停,水已燒好,可耶律平卻沒了喝茶品茗的心思,這北齊的茶再好也不及他後褚的烈酒喝得帶勁,他赫連渤再能征善戰這次也必敗於他耶律平的腳下,“既然戰帖已下,接下來就不必如此客氣。”
下雪的天凍手的夜,冬月嚴寒使人更本能趨求暖和的事物,比如此時火爐中燒得通明紅亮的木炭,再比如爐上老鐵壺中燒得白汽騰騰的熱水。
常嬤嬤隔著厚布提下燒漲了的老鐵壺,衝上一杯熱茶給葉寒暖身暖手,聽著帳外爆炸聲終於罷休,心慌慌亂如麻,也隻能苦中作樂道:“外麵這仗打得這般驚天動地,可小世子卻跟個沒事人的,一點也不害怕,都沒怎麽鬧騰夫人您。”
外麵勝負未定,葉寒愁苦了一天的臉少有輕鬆,隻有看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時,才會舒心笑道:“這孩子是在心疼我這個當娘的,不忍心我受苦,所以才不給我添亂,這麽懂事,我猜我這胎懷的是女兒的可能性更大。你說對不,流畫?”
葉寒轉頭問向坐在自己旁邊的江流畫,卻發現她反應有些遲鈍回道:“……其實都好,不管是侄子還是侄女,我這個當姨母的都會把它當成自己的孩子疼。”
“放心吧,陸知不會有事的。青川向我保證過,陸知一定會帶援軍趕到。再說了,陸知知道你在並州苦苦等他回來,他又怎會舍得不回來找你。”葉寒拉著江流畫發涼的手安慰道。
陸知不知在何方的千裏之外,看不見摸不著,生死未卜,江流畫雖擔心,但看著葉寒隨時可能生產的肚子,還是暫時壓下心裏的擔憂,勉強笑了笑打趣道:“你呀,真是個操心的命,什麽都要管,什麽都要關心,小心別把我小侄子給累到了。”
說起孩子,即便正身處硝煙戰火之中,心裏也不由升起幾分平和恬靜來,“你放心,這孩子皮實得很,哪兒這麽容易累到,我倒瞧著秋實累著不少。”
帳內眾人聽著葉寒的話隨之望去,可不是,秋實已從夥房找出了早先年自製的軍服盔甲,穿在身上遠遠一看還真有點衝鋒陷陣的英氣模樣,隻不過不知是盔甲太重還是軍服太小了,大冷天的寒冷冬夜,秋實圓乎乎的臉上竟冒出了一層細汗來,手中還拿著砍筒子骨的柴刀守在帳門處,盡著她身為軍人的職責。
真是個傻丫頭!
常嬤嬤得了葉寒的眼色,上前花了幾番口舌才讓秋實把盔甲脫下,果真是盔甲太小而秋實身上的肉長得太快,勒胸箍腰這才引起呼吸不暢。若不是夫人瞧出了她的不適,讓自己勸她及時脫下,估計秋實少不了遭一番罪,常嬤嬤憐惜地看著秋實脖間被盔甲勒入肉的紅痕,不由想到。
“報!”一聲虎吼洪鍾般的喊聲從帳外傳來,頓時驚了眾人一瞬,“屬下魏達,奉將軍之命前來向夫人報安。”
葉寒連忙讓人進來,起身問道:“魏將軍,青川可好,後褚是否已經退去,我軍傷亡可還要緊?”葉寒一時著急,連青川真實姓名都忘了,直接用兩人間的稱呼問到。
魏達單膝抱拳跪在葉寒麵前,興奮回道:“回稟夫人,我軍首戰告捷!後褚惡賊被我軍火雷炸得屍首異處無力還擊,我軍大獲全勝。將軍現在正率領將士收拾戰場,以備後褚再犯,隻好派遣屬下前來告知捷報,讓夫人無需擔心。待等會兒戰場打掃完畢,夫人就可乘車離營回府。”
懸在頭頂上的尖刀終於消失不見了,葉寒臉上頓時雲銷雨霽,然後喜從中來,“魏將軍請起。一戰剛罷就勞煩魏將軍到此跑一趟,葉寒實在過意不去,在此先行謝過。”
“夫人言重了!屬下奉命行事,職責所在。若夫人無他事,屬下就先行告退了。”戰場不等人,後褚狼子野心,他不能久待,隻不過將軍夫人待人有禮有誠,與他在京城見過的高門貴女委實不同,不由讓他高看幾分。
“既然魏將軍有事,那我就不挽留你了。隻請魏將軍向青川轉述一句話,告訴他我一切安好,讓他勿念。”青川暫時性命無憂,葉寒由衷高興。
“是!”
魏達得了話便往十幾裏外的戰場敢去,傳達了葉寒的話,青川聽後鬆了口氣,說了句“知道了”,便埋頭於戰場布置中去,從此心再無旁騖。
首戰大捷,打掃戰場的士兵踩在滿地後褚敵軍屍首上,話語間多是溢於言表的喜悅,恨不得北風報信把滄河岸邊的捷報都吹到身後百丈之外的並州城中,讓城中提心吊膽的百姓也跟著樂一樂。
青川卻愁從中來,在四周的喜笑顏開中壓眉凝目望著對岸的後褚軍營,此時滄河的風雪又深了幾重,鵝毛般的大雪就如同他心中難以控製的擔憂,逐漸變大成災——耶律平變了,竟懂得了先禮後兵,這可不是他荒野豺狼的凶狠性格。
平原作戰,以多壓少,方為取勝之道,若剛才一戰耶律平傾全軍之力攻打而來,來勢雖凶猛如潮,危險萬分,但耶律平的用兵之道他早已摸清,對他來說並非無力還擊,隻是一年不到耶律平就突變了用兵風格,這著實讓他有些琢磨不透耶律平下一步的動作。
一卷驟風裹雪撲麵,眉掛白寒目成冰,暴雪迷眼對岸後褚軍營已成模糊,但猶見青芒群帳平平如原,卻漸漸有數十個高台木架由後推出至滄河岸邊,其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高台木架紅漆青鼓,個個若銅缸圓盆那般大,鼓麵白底深紋,由於距離太遠視線不能及,所以看不清楚鼓上花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此鼓非戰鼓,無端出現於戰場之上,非幸必禍!
“將軍,後褚此舉是意欲何為?”魏達看不懂,指望著青川為之解惑一二。
青川不禁向前一步,麵色凝重如霜,心底的恐懼也倏然擴大至無邊無際,耶律平這是要放大招了,青川轉頭立馬叫眾將士準備迎戰,惡戰將至。
滄河平原四周高山環繞,形成盆地之勢,山高地低,猶如一天然深甕,任何事物居其中皆是無路可逃,人與飛鳥無所分別,都是這一深甕中被亂燉的一鍋肉。褚鼓為棍,正攪動著這鍋肉四處逃竄,以防這鍋好肉被燉糊了。
滄河岸邊,白雪朱漆,高台木架,褚鼓聲聲起,聲聲催人命。
一鼓作響,草木顫,飛石起,恍若山搖地裂滄河碎,人雖筆直站立無礙,可褚鼓聲響驚天,這般震動下又有幾人不心生恐懼;
二鼓再奏,鼓聲加倍,可捶心肝拉人腸,雙耳作聾如鉛水毒灌,兩手死捂也阻止不了鼓聲要人命,如尖針細刺紮得人頭痛欲裂,倒在地上蜷縮成團,生不如死;
三鼓不歇,鼓聲之大已可至天地顫抖,仿若欲再行盤古開天辟地之舉,天崩地裂、天旋地轉大概不過如此,凡人草木飛鳥走獸,世間一切皆被其卷入這一場浩劫之中,混亂之初為混沌,混沌清揚分天地,此後這世間一切都作古,不複存在。
驚天震地中,解白匆忙跑進主帳之中,便看見葉寒等人已東倒西歪昏厥在地,顧不得多想,連忙從懷中拿出鼻煙壺至葉寒等人鼻孔一一細聞,帳內昏過去的幾人這才幽幽轉醒,帳外鼓聲依舊但好在小了很多,頭也不似之前那般如針刺刀紮般疼。
葉寒接過解白遞過來的保胎丸服下,然後擔憂問道:“解神醫,外麵形勢如何?我聽褚人鼓聲雖然小了很多,但剛才聲如洪鍾之時,頭腦欲裂生不如死,很是邪門。”
剛才她們本正等著通知離營回府,誰知一陣震耳欲聾的鼓聲突然響起,然後頭也跟著疼起來,痛不欲生,接著就昏了過去,等再醒來解白已至。
“褚人此鼓為驚天鼓,鼓起時可驚天震地,人畜飛鳥無一可逃。此物我也是在野史雜談錄中看見過幾次,原以為隻是古人隨口杜撰之物,沒曾想到還真有,看來耶律平此次卷土重來是下足了功夫。而且,有一點你說得很對,這鼓確實邪門。”
“哪兒邪門?”葉寒好奇問道。
褚鼓不停,鼓聲隨北風而來,一股若有若無的草木藥石之氣穿梭北齊軍營之中,這怎可逃得過他的鼻子,於是與葉寒解釋道:“並不是鼓聲令人頭痛欲裂震耳欲聾,其實自始至終褚人的鼓聲就沒變大過,我們之所以認為是鼓聲漸響驚天震地,其實不過是受鼓中藥物所惑。我想褚人應該是用了大量蔓陀蘿白頭草之類的毒藥浸泡鼓皮,待藥水變幹藥性入皮之後,再製成鼓,每當揮棒擊鼓時藥末隨鼓聲震出,再經北風吹至北齊軍營,將士吸入後毒浸入體,先頭痛欲裂折磨體膚,後毒藥入心亂了心智便產生幻覺,誤以為是鼓聲天力作怪,卻哪知不過是人力陰險所為。如此一來,後褚不費一兵一卒就可大獲全勝,殺人於無形。”
如此精妙絕倫的作戰計策確實讓人歎為觀止,但聽後葉寒卻不由心生寒噤,連忙問道:“那青川怎麽辦,還有戰場上的上萬將士該怎麽辦?”若真如解白如是猜想,後褚兵不血刃就可拿下並州,如此,青川不就危矣!
果真是關心則亂,一如葉寒這般聰慧之人也難此理,竟一時忘了自己是如何被救的,常嬤嬤連忙提醒道:“夫人,是解神醫救醒了我們,他又怎會沒有法子救王爺和戰場將士。”
一語驚醒夢中人,葉寒立即冷靜下來,聽著解白說道:“我來之前就已經將解毒的藥粉派士兵送去,估計現在青川已經收到,你不必過多憂慮。隻不過後褚此計太毒,我一時間找到徹底的解毒之策,雖能保住大多數將士的性命,但戰鬥力會大打折扣。”
“那青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白的話驚得葉寒如坐過山車,膽戰心驚。
解白寬慰道:“我說的是大多數將士,並不包括青川和花折梅。這兩人武功深不可測,褚人這點毒還奈何不了他們。如今戰勢微妙,禍事頻頻,葉寒我還是勸你快點離開,戰場不是你一個女人該待的地。”
葉寒剛想開口說話,外麵突如其來的利箭便從天而來,解白會點武功掩護著一眾女眷躲到寬大屏風遮擋的後帳裏。箭如雨下,帳外為狂風暴雨,帳內下亦下著淅零小雨,雖有屏風做擋暫得一隅安全,可嗖嗖而過的箭穿風透雪而來,殺人吃血的心思不言而喻。
“等箭一停,你們就離開,我送你們出營。”青川上戰場之前曾特意囑咐過他,一有不對勁就立馬送葉寒出營,不可久留。
耳邊箭聲淩厲不知何時會停,葉寒靠坐在屏風之下用手摸著自己裙間的濕潤,忍著痛鎮定回道:“解神醫,可能,可能我暫時走不了了。我……我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