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河一動齊褚恨,並州多是未亡人(六)
水本無形,不受控製。
臨近滄河瀑布處掘出的那道口子雖被及時堵住,可積聚在城牆下沒腿高的積水卻一時間難以迅速退去,踩在水中的後褚士兵都成了這片水上的一團火,或慘叫到處逃竄,或撲入水中避火滅火,總之火成切膚之痛,無人再有心戀戰。
這場大火從天黑一直燒到天蒙蒙亮才結束,積水退去後的並州城下早成了一片焦土,屍橫遍野。受此大挫,後褚大軍退守到五十丈之外,休養生息,再做打算。
營帳之內,耶律平來回踱步,為昨夜大火,也為自己的急功近利。是他太想贏了,自以為並州城已空無兵力所以必是不堪一擊,可沒想到赫連渤昨夜又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如去年鷲嶺雪埋他三十萬大軍一樣,疼得他痛徹心扉。
“將軍。”蘇爾勒從外回來。
經昨夜大火,耶律平心生了幾許疲憊,有些挫敗,“昨夜傷亡如何?”
蘇爾勒回道:“回將軍,昨夜大火我軍戰亡倒不大,但將士受傷比較嚴重,不是被火燒傷就是被水凍傷,而且最不妙的是經昨夜一役絕大數士兵都染上了風寒,恐怕一時半會無力再大規模作戰。”
“砰!”
一記重拳杵桌,耶律平好生氣悶,如今並州城兵力空虛,防禦單薄,隻需大舉進攻一日,哪怕半日或一個時辰,這並州城都有可能被攻破。可大軍纏病,上不了戰場,你讓他怎能甘心!
天有命數,人有無奈,即便再不甘願耶律平也隻能從大局出發,下令道:“傳令下去大軍就地休整,讓隨行軍醫盡快治好士兵風寒。還有,立即分派三萬精兵去並州城北麵,不用進攻,隻需嚴防死守即可。我這已修書一封你快派人交予北胡汗王,讓他立即派兵入齊切斷並州與長安之間的聯係,若是可行,也許不用我們出手,這並州城自東麵就可攻破。”
蘇爾勒接過,“屬下這就去辦,先行告退。”但西麵、北麵、東麵都考慮到了,“將軍,南麵可需注意一二?”蘇爾勒問道。
“不用!”這南麵耶律平是最為放心的,“這南平王是個怕事的膽小鬼,兩邊都不幫,誰都不得罪,齊褚交戰多年你看他可曾幫過誰。再說,就南平那個破底子,他即便想幫也有心無力。”
前方並州城依舊屹立不倒,無奈手腳被縛不能一舉奪下,實屬可惜,既然武攻不成,他隻好退而求其次,他要把並州城變成一座孤城,最好來個不攻自破。
三月初的並州城冰雪未融,房簷垂冰成柱,絲毫不見春來韶光色,許是西境太遠春風羸弱,不勝長途跋涉之辛勞,累在中途忘了還有這滄河並州城。
冬寒未去,春來甚早,萬物複蘇更是遙不可及,後褚圍城已過一月之久,城中餘糧已是不多,好在城中幾十萬百姓這些年早已養成儲糧過冬的習慣,再加上城中米鋪糧店在官府重壓下以平時價買光了米糧給百姓,百姓們縮衣節食還是能勉強再撐半月。
隻是民糧不憂,但軍糧卻起了匱乏:朝廷發放的軍糧以及往年從南麵運來的糧食都儲藏在城外幾座大山之中,如今後褚把並州城圍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法殺出重圍出城運糧。
魏達這半月已跑遍了城中各軍需庫,能吃的都能咽下肚的都被他搬空了,如今再也找不出半點餘糧可解饑荒,再這樣下去不用後褚打上來,他們就先餓暈了。
“將軍,要不我們找百姓征糧吧!”魏達建議。
結合城內城外局勢,青川自是不同意,“百姓也餓了三十多天,本就不易,還不時拿出自家口糧給士兵充饑。如果我們強製征糧,搶了他們活命的糧食,換作是你你能答應嗎?城外後褚本就虎視眈眈,若我們城內先起了內訌,豈不給後褚提供了可趁之機?”
“可再沒糧食,估計將士明日的口糧都成問題。”魏達也不願搶老百姓的糧食,可事態緊急,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青川也已腹中不飽多日,他亦知軍中缺糧厲害,可越是艱難時期越是不能做官逼民反之事。今日已是三月初,他算了下蕭錚運糧至並州的日子,對魏達說道:“你再去軍需庫找找。隻要再撐半個月,南麵運糧隊伍就會到並州城,到時饑荒可解。”
“可……”
“報!將軍,城下方雲中求見將軍!”一士兵突然進來,打斷了魏達的不滿與為難。
“方雲中?”青川重複著這個不太熟悉的名字,然後快速回憶起與之相對應的臉與事,問道:“他一書生找我何事?”
“聽他之言,說是專程來解決軍糧短缺之事,並且剛從端王府來。”
青川一想,放話,“讓他進來。”無論是方雲中的為人,還是他所提起的端王府,都願意讓他見他一麵。
方雲中上城牆,行禮拜過青川後,直接說道:“在下在城中無意看見魏將軍四處尋糧,細致打聽一番才知軍中缺糧已久,遂毛遂自薦前來送糧,一解將軍之憂、並州之困。”
魏達在青川淩厲一眼中心虛低頭,大敵當前青川並未多做追究,問到方雲中,“方先生慷慨解囊為軍送糧,一解軍中饑荒,在下感激不盡。隻是不知這糧食所在何方,還請方先生告知?”
“就在端王府!”方雲中直接說道,讓青川有點疑惑與吃驚,方雲中繼續說道:“而且將軍也不必感激於我,要感謝將軍還是感謝尊夫人。若不是夫人未雨綢繆,戰前派陳福管家花重金買下城內一半糧食,恐怕今日軍中之饑荒,在下也無能為力。”
被他強行暫時忘卻的人就這樣措不及防被人提起,一瞬間青川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寒夜,姐姐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被自己的血染紅了一身,而他的身上也全都是姐姐的血,那種寒涼那種恐懼,至今亦如影隨行。
而他怎麽忘了,尚在雲州之時家貧少銀,姐姐擔心過冬挨餓必想盡辦法提前置辦好充足的糧食過冬,即便後來日子好起來了,這習慣也沒改掉,一直延續到今時今日,為他操碎了心。
“她……”,被強行忘卻了一月的擔憂與思戀就這樣被猝不及防勾起,他太想知道姐姐的消息,可話到嘴邊卻輕飄無聲,他害怕著他所害怕不敢聽的回答,所以不問最好,讓他活在自欺欺人的夢裏。
方雲中輕然一笑,看清了眼前這位叱吒風雲的北齊戰神眼中的鐵骨柔情,立即補充一句回道:“對了,我出端王府時解神醫讓我向將軍帶一句話,一切平安,將軍勿念。”
青川眼眸一垂,心中大石終於落地,驟生繾綣萬千,默然欣慰,如此……便好!
齊褚再次開戰是在蕭錚運糧快至並齊平邊境之時。
耶律平本想大軍圍城使並州城孤立無援,不攻自破,可潛伏在南平的探子卻突然匯報說有一群乘水路到南平的南朝商隊要運糧給並州城,這分明就是赫連渤叫來的救兵。
可惜後褚與南平有鷲嶺山脈相隔,他鞭長莫及,而潛伏在南平的探子隻有十餘人,根本無法與商隊抗衡,就連派出去與南平王交涉的使者也是無功而返,按南平王的原話來說,齊褚交戰他既不摻和也不站隊,所以這支過境南平的運糧商隊他也管不著,它願去哪就去哪兒,是死是活更與南平無關。南平王打的一手好太極,著實讓他心中憋出一口悶氣來,恨不得立即揮軍南下滅了這如螻蟻苟活的南平王。
氣歸氣,可他卻不得不顧及眼前現實:圍困並州城已過一個多月,按理說並州城內北齊軍已到彈盡糧絕的境地,可遠觀並州城牆之上,北齊士兵依舊魁梧昂揚,精神抖擻,根本沒有一點麵黃肌瘦食不果腹之象,但並州城在他鐵桶般圍困之下,確實沒有一粒米運進了並州城。那已坐吃山空的北齊軍又是從何處得了糧食?
這一難題他一時解決不了,也不想過多糾結在此,如今從南平過境的運糧商隊是確確實實要運到並州城,南平王又不阻止,北胡一直在東麵與北齊皇帝派來的援軍陷入焦灼,根本無法率軍南下阻截。估計不出幾天這批糧食就能運到並州城,恐怕到時赫連渤更有底氣與他繼續僵持下去。
但是,赫連渤能與他對峙下去,可他卻等不起:他有三十萬大軍,這麽多人每日上百千石的軍糧消耗,如果再如此圍城下去,贏降輸升,勝負難定。
所以,耶律平決定不再被動等下去,他要先下手為強,趁著勝算還握在手中時,把並州城收入囊中。
後褚停歇了一月之久的戰火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燒了起來,西麵耶律平、北麵蘇爾勒、東麵北胡,三方同時發力,直攻並州城而來,並州城頓時危矣。
戰火突起,青川立即調整了防禦布防:
並州城四方,南城臨越,可安之無憂;
東有北胡,隱患不大,從京畿前來的援軍可阻之;
北為耶律平副將蘇爾勒主攻,魏達善戰應變,定能安守北門;
至於在西麵的耶律平,無論他在何方主攻,都是一難以招架的悍敵,隻有他才能與之對抗。
硝煙三方起,雲匯四方城,雪重金盔甲,血寒世人心。
交戰至今,耶律平青川二人都明白誰都沒有退路了,隻能拚死一搏,要麽勝之為王,要麽輸之為囚,一戰定勝負!
這一戰打得艱辛,後褚三十萬大軍是傾巢出動,舉刀而來,不見胸中血不收殺人刀,一個個都是餓了一個多月餓癟了的惡狼,下山而來必要吃夠人肉喝飽人血才罷休,城中人之危矣。
並州城兵力不足,要想以少勝多,必要出奇製勝,而這一個多月青川停罷了城中各處軍器庫,聚集人手全投到了□□房中,沒日沒夜隻製造火雷。火雷爆炸威力無比,能以一殺千,隻有它才能補上人手不足的短處。
這場惡戰從黃昏打到天黑,又從天黑打到天亮,雙方激戰了一天一夜,誰沒進半步誰也沒退半步,無贏無輸,就如同圍城一般,這也是一場誰能撐到最後誰就贏的持久戰,拚的是雙方的實力,但更看重的是雙方的耐性與堅韌。
爆炸火光,此起彼伏,城下被炸飛的屍骨堆積了一層又一層,血與肉厚厚粘附在地上又成了其他人攻城的路。殺聲為鳴,戰鼓為樂,但就不知這是誰的喪魂曲,又是誰的慶功聲。
又僥幸打退後褚一場強攻,滿刀是血。青川扯過身上一處還算幹淨的布料簡單擦拭好長劍,沿著城牆又開始準備著下一場戰役的到來。
“將軍,魏將軍傳信過來,說北麵已成功守住,褚敵未占半寸。”
意料之中,青川沒多少喜悅與興奮,深眉依舊緊皺,眉下深眸直望城下褚軍,不落深憂:耶律平圍城之後的突然強攻是遲早的事,這之於自己是一件壞事但也是一件好事:壞事主要壞在後褚此番攻城必是凶猛勝於往常,危險極大,而好事卻好在這說明齊褚之戰將要了結了,隻是誰也不知道最終鹿死誰手。
青川環顧著城牆上一具具被抬下去的屍體,再看向城牆下黑壓壓的後褚敵軍,頗有種深深的無力感,更不知這並州城到底還能守多久。
傳信士兵話還未說完,“將軍,魏將軍還讓我向你傳達一件事,這次後褚攻打北麵有些奇怪,一會兒打一會兒又不打,來回反複不知想要幹嘛。魏將軍琢磨不透蘇爾勒的作戰手法,便依照將軍您的囑咐隻堅守在城牆,沒有出城迎戰。”
濃眉一凝重壓心頭上,青川眼中也生著狐疑,為北麵作戰之事,也為城外這人多勢眾的後褚大軍,這耶律平,到底想幹嘛?
“給魏達帶句話,敵中有詭,靜觀其變,死守不出。”
耶律平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川細想不能確定。
後褚攻城的第三天,北齊已快到彈盡糧絕,□□刀劍火雷都一一消耗殆盡,可後褚攻勢依舊強勁,一輪接著一輪連番上陣,就像一波波潮水接連不斷打來,打得水中掙紮求生的人得不到半口的喘息。到最後沒法子了,連百姓炒菜的油都用上了,燒得後褚敵軍哇哇慘叫,最終一番垂死掙紮的拚死抵抗,還是勉強抵住了一輪強攻。
強攻剛歇,後褚又一輪強攻立馬而來,根本不給敵人絲毫喘息。看著逐漸向城牆揮刀湧來的後褚敵軍,殺聲震天駭浪衝上城牆,著實讓已筋疲力竭的士兵生了懼意。
青川凝眉生狠,窮途末路亦無敗軍之勢,強勢回擊,“□□房製造的火雷可運到了?”
“回將軍,剛到,可隻有三十餘個。”說完,立即有將士抬上城牆。
低頭望城下敵軍漸至,密密麻麻如螻蟻可食人,青川立即下令道:“把火雷五個捆綁在一起。”
戰事緊急,將士不敢怠慢。
“點火!”青川發令。
五條引線同時點燃,但並未立即扔下城牆,而是等引線燃到一半時才扔下,此時後褚敵軍已至城牆,正備雲梯攻城,無暇顧及其它,所以當五個捆綁在一起的火雷從天而降觸地時,時間估算正好,瞬間爆炸,後褚敵軍猝不及防,被炸傷一片。
轟天聲響一炸,一連三次,確實炸出了效果,不僅僅是炸翻了後褚敵軍殘肢斷腿滿天亂飛,還炸得他們生了懼意,竟然緩了攻城的步伐,讓城牆之上的北齊士兵委實高興了一番。
可高興得太早,攻城的後褚敵軍是沒攻上牆來,但如漫天大雨落下的弓箭淩厲而來,一些士兵因躲避不及被射成了刺蝟,而及時躲避在城牆後的士兵也好不到哪去,隻能藏在牆後暫避此時的箭雨殺人。
也不知後褚的弓箭射了有多久,三丈多寬的城牆已鋪滿了一層箭矢也不見停下,更壞的是借著□□的強勢庇護,後褚又開始攻城了,震耳欲聾的殺喊從城外傳來,士氣高昂,大地顫抖,可直逼並州城破。
青川閉目背靠於牆,耳邊是“嗖嗖”不斷的箭聲,更遠處是浩浩蕩蕩的打殺聲,逐漸逼近而來。
不對!
手中長劍已好,但箭矢未停,敵軍未上城牆,兩軍尚未交戰何來打殺聲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