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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冬春深夏至,猶餘春暉弄嬌兒

  長雪逝冬遠,短春追夏初,一年中三個時節就這樣晃眼間過了,待葉寒幽幽轉醒時,窗外已是柳葉深深夏鳴蟬。


  “姐姐!”


  一直守在葉寒身邊的青川最早發現她的蘇醒,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還是如此清明透徹,隻是“長睡”剛醒,精神不濟,疲憊多於朦朧,頭不由自主向裏側光線暗弱的方向偏去。


  青川連忙用手遮住葉寒三月未見天日的眼睛,叫人放下簾幔遮住穿透明窗依舊刺眼的深夏日光,並著急吩咐道:“快去請解白過來!”


  婆子領命,不敢耽擱,立即出庭尋了解白去。


  簾幔重重,硬是將白晃刺眼的夏日層層削弱成黃昏落後的夜初,清波蕩月般的輕盈“夜色”還不如屋內那一盞照路的明燈來得明亮,不過微弱得卻剛剛好,葉寒睜眼才不至於那麽難受。


  屋內幽暗,但入眼景象卻是熟悉無比,這裏的一景一物都是她生前時擺放的那般模樣,隻是眼前這人……青川,他怎麽也在這兒?


  葉寒還以為自己是魂魄飄蕩在合璧庭,本想坐起好生看看青川,卻發現自己全身酸疼無力,身上沒一處不叫囂著抗議,難受也生著納悶,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當了鬼還這麽疼?耳邊一聲比一聲急切的呼喚聲也不住傳來,那麽真實,不像是她的幻聽,好像青川真能看見自己,一聲聲喊著自己“姐姐,姐姐,姐姐……”


  “……我……這是,在哪兒?”葉寒質疑著自己是否還活著,開口問道,嗓音還帶著病痛後的沙啞。


  “在合璧庭,在端王府,在我身邊。”青川喜極而泣,握著葉寒的手欣喜不已。


  葉寒詫異,“……我沒死?”


  “沒有!”青川強勢說道:“就算是你到了黃泉,我也會帶著千軍萬馬殺到閻王殿,從閻王手中把你搶回來!”


  青川握著葉寒的手更緊,失而複得的驚喜大於害怕,過去擔驚受怕的幾個月無異於日日淩遲,她一日未醒,生死不明,他亦在阿鼻地獄;她醒了,他也重返人間。


  原來她沒死,葉寒心中幸歎著自己命大,想想那日艱難生子再產後大出血,她自己都認定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這趟鬼門關還是讓她闖過來了。


  突然,葉寒抓緊青川的手,雙眼著急四處打望,邊問道:“孩子?孩子呢?”她的孩子,他在哪兒?她還沒看過他,她想看看自己的孩子。


  青川安撫道:“孩子在常嬤嬤那兒,他很好,你別擔心,我這就讓常嬤嬤帶孩子過來。”


  孩子的住所是葉寒以前住過的暖閣,離寢屋很近,所以常嬤嬤一聽見青川傳話,趕忙就抱著孩子過來了,比派人去傳喚的解白還提前到。


  這是葉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孩子,生孩子那一夜她也隻是遠遠望見一個粉色的肉團,連孩子長什麽樣也沒看見。她的孩子很健康,被常嬤嬤養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可愛,尤其一頭濃密的黑發毛茸茸的,左右搖著頭睜著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孩子才五個月大,小手隻能握住她的食指,葉寒偏著頭望著放在身邊的孩子,恬淡的笑意滿臉慈愛,這是她的孩子,與她血脈相連,溫暖了她在異世的滿身孤寂。


  也許是心滿意足了,圓滿了那一夜未見的遺憾,葉寒看著看著間又莫名昏了過去,無論青川怎麽呼喊都沒再睜眼。孩子被青川太過大聲的喊叫給嚇到了,也哇哇大哭起來,但也沒哭醒葉寒。


  解白早到了,隻是看著葉寒一家三口團圓的畫麵不忍打擾,便在外耐心等著,可沒想到卻等來了青川著急驚慌的叫喊聲還有嬰兒的啼哭聲,於是連忙跑了進來,伸手一診脈,再對又昏睡過去的葉寒仔細檢查一番,才放下心來,說道:“葉寒無礙,隻是太累了,又睡了過去。她既然能蘇醒過來,就說明她性命已無大礙,算是徹底活過來了!”


  青川聽了解白的話,這才緩緩落心得安,望著又沉睡過去的葉寒,與之前幾月要死不活的昏迷狀態無所二般,但這次他的心頭卻釋然輕了許多,扼住姐姐喉嚨的那隻手和扼住自己咽喉的那隻手都瞬間消失無蹤了,上天終於把他的姐姐還給他了。


  簾幔重重營造出來的夜,雖不是真夜但也算是夜色朦朧適於入睡,可不合時宜的嬰兒啼哭聲卻如一場突兀打破了屋中“夜”的寧靜,青川抬頭望著常嬤嬤手中哭鬧不止的孩子,目色起了幾分考慮,“常嬤嬤,玉堂清涼,以後孩子就搬到那裏去住。”


  “這……”,常嬤嬤有些遲疑,但還是不敢抗命,“是。”


  王爺對夫人的在意她是看在眼裏,小世子雖是他與夫人的嫡長子,可在王爺眼裏小世子恐怕還不及夫人一根頭發絲來得精貴。怕小世子哭鬧吵到夫人,就讓小世子搬到隔了幾個院落的玉堂去。唉,也不知夫人知道後該有多傷心。


  解白走了,常嬤嬤抱著孩子也走了,屋內又回了“夜”中靜謐裏,青川坐在床邊就這樣靜靜看著睡夢中的葉寒,一看就是好一會兒,他在葉寒昏迷的幾個月中也是如此日複一日度過來的,也不嫌煩。最終,或是有事,青川難得一次離開葉寒出門,還是不舍,還是看不夠,傾身俯下在葉寒無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後替她捏緊被角,好生檢查一番無礙後才放心出了門。


  門外是豔陽高照,從裏屋走出來恍若隔世,青川看著站在屋中並未離去的解白,直徑走去,問道:“不知解神醫方才說的話可是何意?”


  青川很少尊稱解白為解神醫,一般多是直呼其名,一來尊卑有別,二來他極不喜解白一副世外高人仿佛看透一切的姿態。若不是為了姐姐病情,他今日也不會開金口低頭服軟。


  “噢?我剛才說了什麽,我怎麽不記得了?”解白本就等候多時,但難得見這隻驕傲的獅王低聲下氣一次,心裏不免也起了幾分戲弄的心思。


  青川忍怒,仍擺低姿態,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說道:“您剛才為姐姐診脈之時,提到‘姐姐此次蘇醒算是徹底活過來了’?而我隻想問,什麽叫‘算是’活過來了?”


  醫者謹慎,最明行之毫厘,差之千裏之意,藥理如此,救人治病更是如此。解白一當世神醫,更深懂其道,所說之話必定是慎之更慎,怎會說“算是”、“可能”這種模糊不明的話,所以其中必有深意,否則他也不會在外等候自己多時。


  難得為了葉寒他可以做到如此地步,算是自己為人狹隘了,解白便收起玩笑心思,未直接回答青川所問,而是風馬牛不相及地提到,“我聽說你這幾個月接二連三地派遣重兵至大風關,可有此事?”


  “這與姐姐病情有何關係?”青川麵色如常反問道。


  解白坐下敲杯拂沫,直言道:“我雖一介鄉野村夫,一生隻醉心於醫術藥理,但並不代表我不懂世事。大風關是並州通往京城長安的最後一道關隘。此關如門為屏,你派重兵駐守大風關,隻要將此門一關,並州、後褚甚至是整個北齊西境便成一獨立王國,到時還不是任憑你握在手中把玩。”


  “所以呢?這與姐姐的病情有何關係?”軍事機密被人當麵說破,青川也不怒,他隻一心想知道姐姐的病情如何,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解白瞬間凝重,嚴肅問道:“你為一州之主或許可以守著葉寒一個女人過一輩子,但若有一日你成了一國之尊呢,你還能守著一個再也不能生育的女人過一輩子嗎?”


  青川一瞬驚愕卻又瞬間被悲傷淹沒,並不是因為被人看清了他的司馬昭之心,而是……“你是說,姐姐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那姐姐得多傷心,他知道姐姐其實很喜歡孩子,懷孕時不小心燙傷了手,她寧肯用冰水多浸泡幾下,也不願擦藥,生怕藥效傷到孩子。若告訴她這個噩耗,她怎麽承受得了?


  解白順著青川的話,為葉寒抱著不平,“你以為呢?產前受驚,難產生子,產後大出血再加上月子沒做好,葉寒即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折騰。就算好生調理精心養著,她也許能得高壽,但此生也不可能再有子嗣。”


  “隻要她平安就好,其它的我不強求。”也許是自小生於皇宮的緣故,親情疏淡,他對子嗣並不像世人看得那般重,對他來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就夠了,孩子多了也是添亂。


  “你不強求?那你下麵那些人呢?他們難道不會為了權為了利向你塞女人?當有一天,當天下與葉寒擺在你麵前,讓你做出一個抉擇時,你的‘強求’是江山還是美人?”


  解白強烈質疑著青川所言,輕嘲著,雖然他與葉寒無親無故,但對葉寒的為人還是十分佩服,今日對質青川,就算是他這個老酒鬼還她釀的青梅酒的酒錢吧!


  青川訕笑,笑對解白的嘲諷,“解白,我一直以為你看清世事摸透人心,今日一看其實不然,你亦不過是世間萬千迷局人之一。你認定了我會為了天下而舍棄姐姐,所以你不會想到我會為了姐姐而放棄江山,所以你也更想不到我是為了姐姐才去爭這天下的。”


  他一出生就注定了命運多舛,若是可以他寧願做清遠寺中與世隔絕的小沙彌,若是可以他寧願在雲州西城與姐姐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可是天不放過他,那群人也從未放過他,天下偌大,竟無處可於他安身。


  他不怕死,自幼生活在皇宮中生死擦肩而過已成習慣,但他卻最怕連累姐姐,這世上他最放心不下的人。若是一死可換得她一世安寧,他寧願一死;可他的死換不來那群人的罷手,他們不會放過她和孩子。所以他得活著,他要拿命去賭、去換、去爭這世間的權與勢,隻有他手中握有足夠的權勢,他才能護姐姐一生平安。


  這世間的人千千萬萬,可他想保護的人就隻有那麽一個,這江山再美也不及姐姐她一人。


  世間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解白剛才這番試探,對於青川的回答他還是有些許吃驚,還有些說不出的動容,可這世事無常,承諾再美、誓言再深都經不起滄海變桑田,“但願吧!”


  解白這次是真的走了,青川回了屋脫衣上床抱著葉寒在懷,手習慣性地放在她鼻間探著她細弱但平穩的呼吸,這是他在這幾個月養出的習慣,隻有這樣他才能稍稍放心。


  昏迷的這幾月,由於進食困難姐姐瘦得厲害,身上都摸不到幾兩肉,不由讓他想起解白說的話。子嗣事小,他並不在意,他更擔心的是姐姐的身體。這麽瘦小的身子卻流了那麽多的血,想想都替她疼,若不是他私心想用孩子留住她,她也不會遭這份罪。


  是他對不起她!


  解白是當世神醫,既然他把姐姐的病情說出來就說明他有把握治好姐姐。隻要他能治好,哪怕當麵向他下跪磕頭,自己也心甘情願。他隻求姐姐能好生活著,其它的他都不在意。


  葉寒蘇醒後的日子並不代表身體已全然康複,在這後的一個月裏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她都是在床上睡過去的,而醒來的剩下的一半時間不是躺著就是坐在床上,不能下地。並不是她身體真虛弱至這般,隻是解白囑咐她需靜養,青川遵循過度,連下床走動都不許,生怕她像瓷娃娃一磕就碎了,就連孩子也是她坐在床上有人送到她懷裏來,根本無需下床一步。


  孩子是二月初二所生,現已有五個月大,葉寒抱著孩子滿臉慈愛,雙手抱著了就舍不得放手。來之前,孩子剛喝過奶,粉嫩的小臉一副饜足,不時嘴裏還吐出幾個奶泡,“啵”的一聲破了,聲音很小卻把自己給嚇醒了,哆嗦一下睜開眼,然後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這可愛模樣看得葉寒母愛泛濫,心都化了。


  葉寒摸著孩子毛茸茸的濃密黑發,欣慰道:“孩子長得真好,比昨天好似又重了一些。”


  “這孩子胃口好,一日要吃五回奶,一個奶娘根本應付不來,常嬤嬤又去招了兩個奶娘,這才將你兒子喂飽。”


  江流畫也笑得欣慰,為這孩子,更為千辛萬苦才生下孩子的葉寒。過去這幾個月她看著小葉昏迷在床,生怕她真一不小心就睡死過去,如今壞的一切都過去了,孩子健康,小葉也終於蘇醒了,這日子終於變好了。


  “對了,孩子叫什麽名字?”醒來快一個多月,葉寒今日才突然想起給孩子取名,也真算是一孕傻三年吧!

  “孩子還沒取名,本想等你醒來後再取,可雜務繁多一不小心就把這事給忘了。”坐在床邊耐心充當葉寒人肉靠枕的青川開口解釋道。


  江流畫看了眼說謊也不臉紅的青川,心中暗道,他哪是一不小心把這事給忘了,估計根本就沒記起過,恐怕連這個孩子他這個當爹的也一並不記得。他這滿腹心思她看得最清楚,全落在了這幾月昏迷不醒的小葉身上,為她喂藥喂食,為她淨身換衣,一個威風凜凜的戰場將軍竟做到至此,這也是她沒想到的。也許是他對小葉這份真心,自己這才沒當麵戳穿他!


  可這一切葉寒都不知道,她現在滿心滿眼都在懷中軟乎乎的孩子身上,“青川,孩子的大名你來取,我來取孩子的小名。”


  葉寒一顰一笑都是溢不住的喜悅,青川哪能拒絕她的話打碎她的這份歡喜,她喜歡就好,他自是心甘情願去做。


  隻是給孩子取名這事青川從未想過,突然讓他給孩子取名還真真難倒了他,隨口道:“……孩子是滅褚時所生,就叫赫連褚吧!以後褚國名為名,以“褚”鎮“褚”,此兒日後必定能震懾一方,保北齊西境安寧無亂。”


  “赫連褚。”葉寒聽後細細品味了一番,覺得不錯,然後低頭看著懷中熟睡的孩子,臉上起了難色,“大名叫赫連褚,那小名叫什麽好呢?”


  醒來後這腦子就跟清空了一般,想什麽都想不出來,葉寒絞盡腦汁一番還是無從可取,青川不忍葉寒為小事操心煩憂,輕聲勸道:“取個小名而已,沒必要想這麽多,隨便叫個阿貓阿狗就夠了,反正就是稱呼。”


  青川不說還好,這麽一說葉寒還沒反應,她懷中本熟睡的孩子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而且越哭越凶,手腳並用在葉寒懷中四處亂晃,力氣大得葉寒這還沒痊愈的軟綿身子根本抱不住,還好江流畫在一旁伸手抱了過去,好聲哄著。


  “都怪你!你取的什麽名字,孩子都哭了。”孩子一哭,葉寒這當娘的也不由心酸難掩,也跟著紅了眼眶,青川連忙低頭認錯,輕聲哄著葉寒說了好些好話這才勸回了葉寒的滿眼淚光。


  可葉寒不哭了,孩子還是哭個不停,江流畫抱在懷中哄了好久也不見效,尿布也不濕不見臭,難不成這孩子真是被他爹取的小名給氣哭了?


  “流畫,我昏迷這幾個月裏你這當姨母的沒少照顧他,要不你給孩子取這個小名吧,讓這孩子記得你的恩情。”葉寒提議道。


  江流畫沒有推辭,瞧著懷中哭聲響亮的孩子,說道:“這孩子哭聲洪亮,如笙簫貫耳,要不就叫‘阿笙’吧,諧音亦有生生不息之意,你覺如何?”


  “阿笙。”葉寒水溫柔含笑詢問著青川的意見,見他也淺笑點頭,葉寒再望著流畫懷中自己哭鬧不停的孩子,自是說不出的滿意。


  夏日午後的白光透過合璧庭的明窗後,去了包裹在外的一層強勢霸道,光線變得如春光般的柔和明媚,屋內的一切尖銳與棱角都被它的柔、它的暖揉搓得沒了脾氣–––啼哭不止的嬰孩,初為父母的不安與緊張,一切好似那般焦慮不堪,又好似那般和諧無憂–––都靜悠悠沐浴在它這一方明淨輕柔的淺金色暖光中,歲月一派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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