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蔭漸濃夏日長,亭台樓閣入池塘(上)
並州酷暑難耐,白日如在燜鍋中蒸騰,人就像是一條被它擰在手中的帕子,一絞一擰,身上每一處細小毛孔都逃不過它灼熱高溫的擠壓,然後就見成珠的汗水從人額間滲出,順著臉頰一路滾成豆大般的汗珠鑽進衣襟不見,然後剛換的幹爽衣衫就這樣不出一個時辰就被打得濕透。
葉寒把最後一道菜盛入盤中,交由秋實端到一旁桌上放涼,自己這才挽袖擦去臉上不斷泌出的汗水,推開小廚房的門,從一室的煙熏火燎中連忙逃出,熏紅的小臉還未偷得幾絲清涼消暑,又猝不及防被門外的熱浪滾滾給逼得無處可逃,隻好慌忙沿著廊下陰影跑回了寢屋。
回了寢屋,葉寒已是汗流浹背,整個人仿佛剛從水裏撈起來一般,身上無一處不往外冒著水,水綠色的輕袖襦裙早濕濘成一團烏綠,濕乎乎貼在身上,就像背上背著一沉重的烏龜殼子,好生難受。
葉寒素愛潔淨,不喜雜味纏身,連忙將一身濕漉汗涔換下,連帶著方才在小廚房積落了一身的油煙柴塵,都一並扔得遠遠的。銅盆盛清水,絞帕淨臉,當清涼的井水洗去一身暑天燥熱,葉寒這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重新換了一身牙白色淺色衣衫,棉帕已在水中浸泡一會兒,吸飽了井水清涼,然後雙水伸入盆中撈起擰個半幹,軟綿吸水的帕子含著半濕半潤,貼著頭皮沿著發絲一寸一寸吸附走積落在發中的油煙塵灰,如此往複幾次,雖青絲微漉卻可雜味去除大半,披肩散落晾曬一會兒就可變幹,省時省水,這是葉寒從小到大在繁忙中想出的一小竅門,即便現在生活大好,但仍不過時。
涼閣卷簾落,日影層層疊,南方打磨光滑的水竹細枝擋去了外間大半的日頭,葉寒獨坐閣中,那明豔張揚的白光依舊落得滿室亮堂,好在卷簾水竹吸火,閣中冰鑒去熱,剛洗去一身燥熱汗涔,手中還搖著一把玉骨光涼的薄絹白團扇送著徐徐涼風,葉寒得了一身清涼,心裏卻擔心著頂著烈日習武的阿笙可否受得了。
晨起習武,下午習文,這是她給阿笙定的學習日程。晨間涼爽,最是適合習武健身,而午後日頭毒辣,一賢堂有綠竹蔥鬱環繞,熱風穿林入堂也成清涼,這既可讓阿笙避了這夏日毒辣日頭,也可讓朱老夫子有足夠時間休息養神,一舉兩得,朱老夫子亦是讚成。
隻是……葉寒透著竹簾細縫窺視著閣外烈日白光,這日頭不大卻有盛暑襲人之勢,花折梅又是個不細心的主兒,也不知可讓阿笙停下歇息一刻在綠蔭下喝上一盞祛暑茶?可惜青川怕自己慈母多敗兒,一早便在練武場立下規矩,阿笙習武期間不準自己入內,她這去送飯也是求了青川好久他才鬆的口。
葉寒“唉”聲一歎,打涼的玉骨白團扇一時沒握住,離了手跌落下了案桌,常嬤嬤從一旁偏門入了涼閣就見葉寒這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就知夫人這又是在想小世子了,畢竟三歲大的娃娃就去舞刀弄槍,是個當娘的都舍不得。
“夫人”,常嬤嬤輕聲走近喚道,拾起掉落在地的玉骨白團扇重新送至葉寒手中,為她斟滿杯中清茶,寬慰道:“花將軍雖行事隨意,但也是個知分寸的,小世子隨他習武不會有何大礙,要不然王爺也不會讓花將軍教小世子習武,夫人您說呢?”
纖手玉團扇,自生清風來,葉寒釋然一笑,“你就知道安慰我。”
常嬤嬤垂頭也生一笑回之,可笑有半許遲疑之色,一主一仆同在席間,葉寒很輕易看清常嬤嬤臉上的神情,主動問道:“常嬤嬤可是有什麽事想說?”
彼時日頭高上巳時已過,府中晨時便起的繁忙已然歇罷,合璧庭亦是如此,常嬤嬤想起在府中見到的那人,思忖頗久還是向葉寒稟報道:“夫人可還記得上元節時,有一女子被水柳閣的人追得無路可逃,誤撞進花燈□□中,最後被您與一書生所救?”
“……”,玉骨白團扇被搖得輕若無風,葉寒細想一下還能依稀想起發生過何事,至於那人,她還真忘了長什麽模樣,若不是經常嬤嬤這冷不丁一提醒,她幾乎都快忘了這件事了,“怎麽,你認識她?”葉寒玩笑道。
常嬤嬤附和笑著,“夫人慣愛取笑老奴。老奴也是前幾日在府中偶然見到那女子,這才想起夫人上元節善心救人這事。”
“那女子現在在端王府?”葉寒略有吃驚,停下手中輕晃的團扇,好奇問道:“她怎麽會在端王府呢?”
常嬤嬤回道:“老奴初見她時也很吃驚,原以為此女入府是有心為之,但當她送衣至合璧庭看見老奴時,臉上驚訝並不亞於老奴。老奴事後也去浣衣房專門問過管事嬤嬤,才知此女是春時三月招進府中的洗衣婢,因來合璧庭送衣物的婢女回家探親了,便暫時讓她來送合璧庭的衣物,老奴也是在這月初才見到她的。”
葉寒有些奇怪,“我記得當時讓你送去的銀兩不少,勉強支撐半年應是無憂,怎會淪落成了一洗衣婢?”若她沒記錯,此女還是夏國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書香門第知書達禮,怎會屈尊在他人門下靠洗衣為生?
常嬤嬤把之前打探好的消息回複給葉寒,“也怪這女子命苦。剛逃出狼窟,其父因久病沉屙,沒能撐過這一嚴冬,喪事一過徹底掏空了本就單薄的家底。家中無顆粒裹腹,還有老母和四個弟弟妹妹要養活,見端王府招洗衣婢這才誤打誤撞進了端王府。”若非前前後後核實了一月,恐怕連她都不敢相信世間有如此巧合之事,隻道是此女命不該絕,走了好運。
葉寒也是從小吃苦長大的,家庭不幸自是生活不易,對那女子相似的遭遇多少有些憐憫,不由歎道:“是一苦命人。”
常嬤嬤見狀試探問道:“可需老奴去給浣衣房的管事嬤嬤打聲招呼?”
“……”,葉寒想想,還是搖手算了,“她若真有此心,估計早在府中見你第一麵後,就有意無意在你麵前晃悠了,說不定還求著你帶她來見我。你們見麵後這一個月裏,你可曾見她再出現在你麵前?”
“除了例行規定每隔五日送洗淨的衣物到合璧庭,老奴還真沒在府中其它地方撞見過她。”常嬤嬤如實回答。
葉寒放下手中玉骨白團扇,常嬤嬤連忙上前將之扶起,邊聽得葉寒說道:“這就對了。這女子雖家道中落,可還是有一脊傲骨在,不肯受嗟來之食。雖說這對連飯都吃不上的人家來說,這份清高太過可笑,但正是這種看似可笑的孤傲才不由讓人高看它幾分。憑一雙手掙幸苦錢養家,雖是清貧苦味,可也安心樂道其中,真是難得。”
葉寒回頭對常嬤嬤叮囑道:“既然她不想求之於人,你我就不要自作主張毀了人家幸苦維護的清高傲骨。”
“是。”常嬤嬤用心記下。
這世間有千萬之人,而這千萬之人就有千萬種不同的活法:有人阿諛奉承,有人正直以諫;有人弄虛作假,有人以實求真;有人虛度年華得過且過,有人卻惜光陰寸金,不舍晝夜;有人能為五鬥米折腰,也有人為了她/他所堅持的清高不受嗟來之食……活法不同,自然活出的人亦是不同,她雖有喜惡偏向,卻難以評價誰高誰低誰貴誰賤,都是努力掙紮活在世間的凡人,誰又比誰能高出幾分。
竹簾透下的日光好似又烈了幾重,站在屋中都能感受到外間白光的灼熱與刺眼,看來這日頭又升了不少,看來是時候去給阿笙和花折梅送飯了。
想到這事,葉寒便有了些精神,“方才做好的菜估計也已經放涼了,讓秋實可以裝盒了。”
常嬤嬤遣了閣外候著的丫鬟去給秋實傳了信,很快秋實便提著兩個紅漆食盒到了涼閣廊下,一臉憨笑喜色,從不見憂愁煩惱,葉寒著實羨慕。
出了涼閣,清桐油傘雖擋去了一方驕陽烈日,卻擋不去那陣陣襲來的熱浪纏身,葉寒見常嬤嬤要出閣隨行,體恤道:“常嬤嬤你暑風剛好,還是少在日頭下行走,秋實陪我去就行了。”
望著葉寒離去的背影,常嬤嬤衷心謝過,前幾日她忙著辦事沒注意避暑,不小心暑風入腦,全身無力在床上躺了好幾日,都是夫人每日請來郎中診脈開藥,還搬了一箱冰鑒給她一低賤婢子去暑。
她打心眼裏說不出的感動,曾記得二十年前她初入宮時,也遇見過這菩薩般心腸的人,為她上藥包紮,為她喝藥吃飯,視她如親妹,可最後……當短匕一吻抹過脖頸,鮮血撲湧,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般在她眼前沒了。
當日她站在殿外,親眼目睹著那場孤注一擲的死亡,絢麗如漪瀾殿外那開得正盛的黃木香花,撲鼻的血腥味濃鬱不輸那彌漫衝天的馥鬱香氣,那是人死亡時上天送走亡魂的最後一絲祭奠,縱是坐擁天下的帝王也改變不了,人活著時他的權勢他的深情也挽回不了一顆求死的心,這人都死了他的悔恨他的眼淚又做給誰看!
那日的漪瀾殿死了太多的人,殿外前來救駕的侍衛無心目睹了嬪妃謀殺天子的罪證,即便最後“刺客”自刎謝罪,但他們亦未逃過這場無妄殺戮。她就站在角落裏,抱著當時才五歲的王爺看著殿中年輕的帝王抱著死去的瑾妃一動不動跟入了魔般,看著殿外淒厲的慘叫與鮮血淋淋,看著人一個個倒下連帶著漪瀾殿的秘密也一並入了土。
從回憶中醒來,常嬤嬤轉頭直視著涼閣外灼灼刺眼的白光,無懼無畏,這白光再烈能有那滿地橫流的鮮血來得厲害。故人不在,空有懷念,今卻有人如斯爾,善心似汝,吾倍感慰籍,又生心憂,恐短匕一抹紅痕過,亦又成故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