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鳶一現雲夢散,還請蕭郎早忘懷(下)
秋日碧空通透澄淨,薄霧輕散於層林盡染中,還未過辰時,輕盈若金箔碎末般的秋陽和煦便零零落落撒了山間一層暖金色,凝結了一夜的白露霜寒就這般不知不覺沒了蹤影。這哪有秋涼蕭瑟離別的傷感,許是秋意也知離別寒,特送一天朗少霧的好天氣,伴君好離去。
今日是三日期限至,夏國的歸順書準時於她啟程離開之前送到她手裏,不是寧致遠親自送來,自兩人三天前那番談話後,寧致遠就沒在這山間小院出現過,送歸順書來的是定安公主。
祥雲龍紋金帛,白綢底鬆煙墨,一個個染墨落下的字葉寒再熟悉不過,溫潤閑雅筆法精致,可惜多年國事累心,字跡偏虛力不足,已不複少年輕盈飄逸之氣,莫不可惜。
葉寒將夏國歸順書小心疊好,重新藏於木盒中,然後對定安公主保證道:“公主放心,我會盡快將夏國歸順書帶回並州,不會誤了北齊出兵救夏國的時機。”
定安公主臉上笑容依舊淡悠如水,但眉間愁緒明顯輕了不少,俯身向葉寒鄭重行了一拜,真心謝道:“夏國生亡,全倚仗弟妹了!”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出發離開。”歸順書已在手,任務完成,葉寒歸心似箭。
“那我送你出府。”定安公主說道。
梨花深院離大門還是有段距離,定安公主送著葉寒離開,也不知怎麽就突然開口感慨說道:“其實自我嫁給國主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他的心裏早住了一個人,而這座梨花小築就是他為那個女子修建的。無論有事無事,國主每月都會到這梨花小築住上幾天。他最愛坐在那棵老梨樹下,手上拿著一支泛黃生舊的梨花簪子,不說話也不動,一看就是就是一天,任風霜落了一身也渾然不覺。”
閑談間兩人已出了院子,定安公主言語中的那棵老梨樹早已落在了身後,葉寒聽著也隻是清眉一挑未曾回望一眼,淡然笑著說道:“公主與夏國主一起經曆了這麽多,患難與共亦不分離,此夫妻情深已是牢不可破,公主又何必在意寧國主那一段早斷了的情緣?”
“弟妹可是覺得我是在嫉恨那個女子?”定安公主停下問道。
葉寒聽後輕輕搖頭,她雖與定安公主相識不久,但其為人她還是能看透幾分,定安公主不是尋常小女子,兒女情愛於她而言太小,她的心裏裝的是夏國千萬無辜百姓的性命,她的眼裏是夏國三千裏正遭受北胡□□的山河,如此寬廣心胸又怎會嫉恨一從未謀麵的陌生女子。
府門在望,兩人繼續向前慢慢走著,定安公主繼續說道:“其實我並不恨那個女子,恰恰相反,我心裏總覺得對不住她。若不是齊夏兩國聯姻,國主也不會背棄誓言舍了她,娶了我。是我搶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弟妹你說,若你是那個女子,你可會恨我?”
有些事彼此心中明白就好,無需點破,也好省去一些麵對麵的尷尬,葉寒心明如鏡,從容回道:“公主多想了!當年背棄誓言負了她的人又不是你,另娶她人的人也不是你,那個女子她為何又要恨你?”
“那……她恨國主嗎?”定安公主遲疑追問了一句。
葉寒清眸一笑,釋然若雲,坦然如風,平靜回道:“恨,我想應是沒有,畢竟情深一場,頂多也就是個怨。怨付盡深情卻不得善終,怨他家國在身情義兩難全,更怨老天愛弄人,為何要這麽捉弄她。可當人散情逝時光荏苒,再深的情也會褪色成了一幅泛黃模糊的畫,再多的怨也隻不過是覆蓋在那幅舊畫上的一層塵埃罷了,怨去情終無,隻活當下好。”
“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人合人散,淡然而來,從容而去,那個女子想來早已想通,重回天地自在,”定安公主羨慕之,但也悵然一聲感歎,“……也不知國主何時才能走出來?”
葉寒真心說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公主既然連戰亂生死都不懼,還怕等不到夏國主大夢初醒的那一天的嗎?”
大門在即,隊伍已等她良久,葉寒向定安公主拜別道:“公主不用再送。葉寒今日離去,必將夏國歸順和平之心帶回。還請公主與夏國主多多保重,待北齊大軍北上必定直破北胡鐵虜,還夏國一個永世安寧。”
定安公主誠心謝過,她與葉寒雖是初識不久,但她真心欣賞眼前這個灑脫坦蕩的女子,若輕風流雲卷塵而過,卻能做到不為世俗所累,而更讓她佩服的是,她能放下情愛羈絆怨恨糾葛,不遠千裏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國主,若是深愛一場被慘遭拋棄的人是她,定安公主捫心自問,她絕對做不到葉寒這份淡然大度。
“弟妹,”定安公主喚著坐上馬車的葉寒,溫情真心笑著,“喚我一聲三姐吧!我來夏國這麽久你還是我見到的第一個親人。”也是第一個真心以對不會害她的女人,可惜周圍雜人太多還有她的自尊,都不允許她把後麵這句話說出口來。
葉寒望著站在大門台階上的雍容女子,高高在上卻孤影單薄,如花好容顏卻早落世間滄桑。這位高貴的北齊帝姬身不由己遠嫁至異國他鄉,她在夏宮中的不易自己也多少了解,自己雖同情於她但打心眼裏更是敬佩,夏國動蕩戰亂不止,她與丈夫一同扛起夏國這座破爛不堪的家國,不離不棄,無怨無悔,世間有多少夫妻能做到如此,至少她做不到。
“三姐,你與三姐夫好生保重,有緣再見。”
秋來的雨將夏日刺眼的白光用力揉爛得淺淺碎碎,再用山林燦爛明亮的黃葉將之染成平易近人的金黃,秋陽輕柔若夢,明媚爛漫不輸三月韶光。
定安公主望著漸漸遠去消失的車隊,想起那笑容如這秋日柔和清暖的明秀女子,好生羨慕亦有不舍。秋風漸起,回望梨花小築中那株高出院牆的老梨樹,枝椏晃動不安,定安公主又驟生無奈惆悵,心有感慨,但凡深情一場,世間又有幾人能將愛恨情仇看破,葉寒早已走了,那此時還坐在梨樹下的國主,到底何時才能走出來。
靈霧山在夏國國都偏東北方向,葉寒一行南下回並州自是會經過夏國國都。經過此地時,今日所見與初來時大相徑庭,前幾日還兵慌馬亂、百姓紛紛奪城而逃的混亂狀況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先前拖家帶口逃難離開的百姓又推著一車家當陸續回城的情景。
“夫人,北胡不是快打到夏國國都了嗎?這些人逃都逃走了,怎麽又回來了?”秋實一路來夏國就沒踏實過,生怕北胡蠻子一激動就把夏國滅了,那她們不是自投羅網嗎?
葉寒看著從馬車旁經過的一群群回城人流,然後放下車簾子,心也安了不少,“若非真活不下去,誰又會拖家帶口離鄉背井?估計他們也知道了北胡被趕出了墨騅城,所以才安心回鄉回家。”
擦肩而過的人群依舊擁擠不堪,與初到夏國國都時所見時差不多,隻不過從出城逃難變成了回城安家,隻不過卻苦了葉寒一行。回城的百姓從四麵八方而來,全匯聚到城門外這一條主幹道上,車隊沿路南下如逆水行舟,根本走不快,行至半個多時辰才到了夏國國都遠郊,好在人潮擁擠已變稀了不少,車隊也能正常速度行駛上路。
兩排大山一過,一出群山環繞,視野瞬間便開闊了許多,正值秋高氣爽好時節,朱娉婷在靈霧山中的早秋小院憋得太久,這一看到一望無際的初秋草原,整個人就像剛放出籠的烈鳥,連戎裝都來不及換就直接拖著華裙直接上馬,揚鞭馳騁跑了起來。
葉寒看著也不由心生幾分羨慕,還有懷念,她曾在如此青蔥年華時,也曾肆意痛快過活過,臨江飲酒戲明月,畫舫燈影賞花魁,還曾佇立高樓之上俯看十裏長街萬家燈火輝煌,當時月明星稀夜,疾風呼嘯卷起衣衫輕拍作響,欲作飛仙離去,而一旁有一人一直陪伴左右,不曾離開。
而今日一過,夏國不在,這段未了的前塵終得了一個徹底了結,從此莫問故人何在,莫想前緣有情深,莫歎兩情遺憾處,江湖相忘去,各自安好。
車隊如小舟輕行於草原之上,朱娉婷騎馬放鬆夠了,見前方又有曲嶺橫山不好騎馬再行,便回了馬車坐好。
蘇家老父在世為官時,曾帶蘇琉璃多次來過夏國國都,自是認得周圍地形地勢,見前方青山不高蔥蘢鬱鬱若玉屏為障,與此時車隊行經的秋來的青黃草原形成鮮明對比,蘇琉璃隔著馬車間隔與葉寒說道:“夫人,前方名喚玉屏山。出了玉屏山,再過了雍溪,我們就離開夏國國都的邊界了。”
葉寒淺淺點了點頭,夏國國都終會離她遠去,而她離並州又近了少許。明明離並州還有十幾天路程,她卻早生近鄉情怯之意,有種說不出的心慌,可她前日還收到朱老夫子從端王府送來的密函,告知她一切安好,青川並未回府。葉寒閉著眼揉了揉自己想得發酸的腦瓜仁,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為何這般自己嚇自己,還是心裏對青川的愧意在作祟。
不知覺間,身下輕搖慢晃的感覺突然沒有了,葉寒睜眼看著停下來的馬車,輕聲問道:“發生了何事,車隊為何停下來了?”
秋實也搖頭表示不知,連忙掀開馬車前方的簾子鑽出身子探頭一望,然後就看見出玉屏山間的峽口處一冷麵無笑的青衣少年騎馬擋住了去路,還帶著一雙少年特有的執拗目光直盯著她們這輛馬車,口無情緒平平說道:“在下於一,奉國主之命送還端王妃遺落在他處之物,還請端王妃出麵一見。”
多年未見,當年在雲州那個不愛說話的別扭少年還是往時舊模樣,連說話看人的脾氣都未曾變過,葉寒下了馬車笑盈盈走了過去,寒暄道:“於一,這麽多年不見,你過得可好?”
“我過得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得見嗎,還問我?”於一傲嬌回道,嘴角卻癟得可掛油瓶,就像個小孩跟父母賭氣般,別扭得可愛。
於一一躍從馬上跳下,將背在背後的一墨色錦綢包裹住的長形之物遞給了葉寒,偏著頭不看著她,好似葉寒真惹他生氣一般,悶悶說道:“呐,這是公子讓我送給你的,說是物歸原主。”
手握錦綢,絲滑柔順之下可大約摸索出綢袋中所裝應是一堅硬長盒,葉寒接過,心莫名一沉,好似有往事來襲。墨色的綢袋中,明黃純金所製之長盒,上雕鏤著鳳凰於飛的精妙圖案,雖隻見長盒外觀一隅,不用打開長盒親眼一窺究竟,這盒中所裝之物葉寒已明了在心。
這是當年她與寧致遠在雲州情濃之時的所作的一幅畫,他於窗邊執筆揮墨作畫,而她解衣褪去□□臥於芍藥花間中與他作畫。四周溫泉水氳蒙蒙繚繚,粉芍淡蕊間有一枝碧眼狐狸開得最好,若千年狐妖勾人攝魂淡的碧色鳳眼,隻需輕抿一笑眼角一勾,便勾得世間男人沒了魂。然而泉邊芍藥再美,也美不過躺臥在芍藥花叢中半隱半現的妖嬈美人,那初承雲雨歡愛的女子雖未見全臉全身,可那含嬌帶怯卻帶著絲絲媚態的清明眼眸,還有那腳踝正中長有一顆殷色紅痣的玉足,粉指輕勾帶水,一顰一動盡是說不出的撩人春情。
這雲雨纏綿後的濃情春色都被被寧致遠精湛丹青手一濃一淺繪成了此時她手中所握之畫。雖畫中□□美人不見全臉,不知其人,但因其畫中內容私密、畫風大膽,不能為外人所知,所以這幅畫一直被寧致遠小心保管著。為以防萬一,他還用夏國祖傳的鳳凰金扣盒裝在裏麵,除了他們兩人知曉如何打開外,世間再無第三人可知。
可惜當年情深繾綣勝若人間繁華,今時今日也落得一個各自相忘於江湖的結果。葉寒不由扯出一抹訕笑,也不知笑這老天愛弄人,還是笑當時年少太過天真。這樣也好,既然南之已把這幅畫還給了自己,說明他已真心放下,她也真心為他高興。
“東西我收下了,記得替我向夏國主道聲謝。”葉寒釋然笑道。
於一微愣了一下,似氣似怒狠瞅了葉寒一眼,然後一句話也沒說,扭頭便騎上馬揮鞭離去,都不知道是誰惹了他不快。
當年在雲州公子與葉寒的兩人情,他是最直接的見證者,雖然他對葉寒說不出喜歡還是討厭,但是看到公子與她在一起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神采洋溢,他便知公子對她是動了真心的,而葉寒也是。隻不過世事難料,公子後來為了夏國另娶她人,不得不拋棄了葉寒,而現在公子有難,葉寒竟不計前嫌來夏國救公子,說真的他心裏說不出的不舒服。有時他就想不通,明明公子與葉寒兩情相悅,為何最後就落得如陌生人的地步,他直至現在都很難接受這個現實。
輕塵散去,中途停下的車隊又重新啟程,朱娉婷趴在馬車軒窗好奇問道:“葉姐姐,那綢袋子裏裝的是什麽,看起來好生華麗?”
不僅是朱娉婷一人好奇,周圍秋實蘇琉璃還有方才看見之人都有好奇不已。雖然方才葉寒隻拉出一小截便被重新推回綢袋中,可那金盒的驚鴻一瞥卻足以讓一眾所見之人倒吸一口涼氣,驚訝不已。先別說長盒上雕刻之精美絕倫世間少有,光是那純金打造之昂貴,這世間便難尋一二人之奢華,就連朱娉婷這樣見慣大場麵的名門貴女也不禁失神驚歎,更別說秋實蘇琉璃一等看呆了的尋常人。
葉寒垂眸淡然一笑,隨口敷衍道:“尋常之物罷了,不值幾個錢。”
長空秋風,碧落秋陽,馬蹄噠噠,馬車輕搖慢晃間車隊便出了玉屏山,山外雍溪清流潺潺,然而水淺處已有幾方白石露出,偶聽到幾聲孤鳴有越冬南飛雁,秋意蕭瑟已然開始南下,夏國國都秋意怕是更深,寒冬亦是不遠。也不知北風呼嘯卷過白意蒼茫了大地,夏國今年冬會有多冷,也不知並州今年的冬亦會是有多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