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枝白梨輕勝夢,嫋嫋晴空誤當春
小寒隨雪盡,夢醒又一朝,雪落雪霽幾回過,未記,抬頭卻見妝台明窗別有紅梅一枝,梅枝下“管城春滿,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胭脂已紅亭前柳,嫣紅落“珍”時。
晃晃又至一朝,葉寒放下手中木梳,指尖輕沾幾點秋海棠水粉,一點點將“珍”字最後一畫塗滿,退步一看全局才恍然發現冬寒已過半,原來她那日從軍營回來已有二十幾日,可青川依舊未歸,她卻依舊自欺小寒隻是昨日。
晨後無事,葉寒披上禦寒的銀狐披風出門閑逛,這才發現廊下紅綢燈籠高掛,奴仆人人新衣以迎新春,皆剪彩綢為燕為花以做頭飾,一派欣欣向榮之景。葉寒回頭再看滿庭淩霜素雪,前方小徑旁積雪盈尺下竟能看見幾根青翠,雪池岸邊也隱隱可見柳枝吐新綠幾點。
葉寒順著小徑繞著合璧庭饒有興味走了一圈,灰沉多日的心境也隨之複蘇了幾分生機,腳停在東庭牆邊那一架隻剩幹枯藤條的薔薇花牆處,光禿禿的黑椏花藤來回環繞在木格架上,覆雪沉寂,哪還能見當時暑夏繁盛似錦,薔薇滿庭芳,葉寒見之不由有些感慨。
向前幾步欲走,葉寒卻突然停下腳步,微垂著頭盯著枯藤薔薇處的一處,饒有興趣。凜冽冬寒,風雪無常,花枯花早凋零成泥,卻沒想到竟有一漏網之魚,顫顫巍巍夾在兩根手指般粗大互相緊繞的花藤中,雖早枯紅皺紫,但也幸免於零落成泥碾作塵,獨賞這冬日萬丈清寒。
葉寒小心翼翼退至一旁,不願她的貿然而至就結束了它的生命。也許,這枝薔薇也與她一樣都是在等著什麽吧,抱著一份執念固執地等著:也許對薔薇而言,春未來,它怎敢離去,而對她而言,青川未歸,她怎敢輕言放棄。不就是錯過了一個生辰?今年生辰過了,不還有明年、後年、大後年,她就不信等不到青川回心轉意!
庭中信步一圈,清雪掃積鬱,釋然一身輕,路過牆角見幾彎越頭高的骨裏紅梅粉粉灼灼爛漫似春杏緋紅,積雪壓蕊間依舊有梅香如故,葉寒忍不住上前折下一枝傲雪紅梅,雖落了滿身香雪清寒襲身也不在乎。
回了屋中,葉寒將手中紅梅遞給常嬤嬤,和顏輕柔掩不住笑,“常嬤嬤,你去庫房挑隻合適的瓶子將這梅花插上,就放在屋中。紅綢添喜,紅梅鬧春,這年可不能過得太素淨了。”
見葉寒從庭中回來後愁緒散去不少,心情大好,常嬤嬤的擔心也隨之輕了不少,伸手接過葉寒手中那一枝燦紅如火的骨裏紅梅,笑著回道:“好,老奴這就去。”
解下落了一身寒雪的銀狐鬥篷,再在火爐旁烘幹身上殘餘的寒氣,葉寒喝了幾口暖茶便往東側暖閣走去,見阿笙微彎著身子在書案上寫字,便輕手輕腳走了過去。
“寫了多少了,讓娘看看。”葉寒離暖榻還隔了半丈就開口說話,阿笙微彎的小身子頓時一僵,連忙坐直背脊,挪著屁股小心往裏側移著,生怕被葉寒看出什麽端倪。
葉寒看著阿笙這笨拙可愛的小動作,不禁笑了笑,沒有戳破,走近在暖榻邊坐下將書案上寫滿墨跡的紙張一一拿起仔細看著,邊不時抬頭與阿笙說著話,“嗯,你這字寫得越發好了,看來朱老夫子沒有白教你。”
阿笙的字雖不及成人寫的字剛勁有力,但已隱約可見剛毅之風,這對一不到四歲的孩童委實來說不容易。
見娘親在誇讚自己,阿笙略緊張的小臉一下就樂開了花來,趁熱打鐵連忙求道:“娘親,你讓我寫的字我都寫完了,等會可不可以讓我去外麵玩會兒?”邊說著,阿笙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小屁股,雖然被坐在屁股下的刀柄膈著不舒服也絲毫不介意。
葉寒抬眼瞧了瞧阿笙微傾過來的小身子,居高臨下的角度可以讓她清晰可見阿笙屁股下露出的半截刀柄,不由抿嘴笑了笑,好意提醒道:“你的寶刀露出來了。”
阿笙聽見連忙轉頭一看,見自己藏在屁股下的刀居然悄無聲息“探”出了頭,居然還被娘親看見了,頓時窘迫上臉,回頭看見娘親正笑著自己,阿笙一時羞不過,一下就撲到葉寒懷裏撒嬌耍著賴,纏著葉寒不停求著,“娘親,你就讓我出去玩會兒吧,一會兒就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粉嫩雕琢的娃娃,嘟著小嘴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小手抓著自己的手臂邊晃著,邊奶聲奶氣地可憐巴巴求著自己,這一幕是個人看見了都忍不住心軟,可葉寒卻狡黠一笑,伸出手刮了刮阿笙的小鼻梁,說道:“這招對我沒用,換個方式。”
阿笙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機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葉寒,怎麽也不信自己的溫柔娘親竟然會對自己的撒嬌賣萌無動於衷,娘親可是最疼自己的,他才不信,於是纏著葉寒更甚,鬧著求著更歡,弄得葉寒真是難以招架,最後隻好軟下態度,好聲勸道:“娘不是不讓你玩,你看你這幾天是不是一直拿著刀練武,書一本也沒碰過。業精於勤而荒於嬉,這個道理朱老夫子不是沒教過你吧?”
阿笙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心裏知道娘親說得都對,可是他就是想出去玩,想拿著自己的刀出去砍雪,一點也不想再看書寫字,心裏有些小不甘心,於是打著商量道:“娘親,我隻出去玩一會兒,就一會兒,等玩完了我再回來乖乖看書,好不好?”
孩子愛玩本是天性,按理說她不應該拘著阿笙,可凡事過猶不及,該玩的時候讓他玩,但該看書時就得看書,不應有所偏頗。
所以葉寒沒有心軟,摸了摸阿笙嬰兒肥的小臉,繼續說道:“阿笙,昨天你不是答應了娘上午讀書下午習武嗎,可你今日才坐下不到半刻鍾就想出去玩……”,葉寒說到這兒,彎著背與阿笙平視,語重心長道:“……阿笙,做人得言而有信,知道嗎?”
阿笙微垂著小腦袋,心裏有些小鬱悶,早知道他昨天就不該答應,現在好了被自己說的話給堵住了嘴,玩都不能玩,阿笙心裏那個難受,隻好退而求其次問道:“娘親,如果我把該看的書該寫的字都做完了,可不可以提前出去玩呀?”
葉寒看著阿笙幾乎乞求的眼神望著自己,她這當娘的哪還能再心狠下去,於是把手中紙張重新放回案上,對阿笙說道:“可以,但是你把今日該做的課業做完前,先把‘心無旁騖’這四個字寫五十遍。”
小孩也有自己的自尊心,所以葉寒並沒有把話點破,而阿笙見書案上被重新放回的紙張,字跡最潦草的那一張被葉寒特意選出來放在了上麵,那是他為了圖快點完事胡亂寫的,現在再重新一看,阿笙雖小但也知羞恥,自是對葉寒的話沒再反駁,雖然他還是想拿著自己的刀到外麵砍雪玩。
適時,暖閣東牆用來通風透氣的窗戶傳來幾陣的慌亂腳步聲,斷斷續續若無,細細碎碎近乎雪落無聲,卻足以打碎暖閣內墨香染宣紙的安靜,暖閣中人都忍不住抬頭朝那扇半開的窗戶望去。
靜謐雪滿窗,偶爾有三五倆壯實的仆人從雪中掠過,並沒有什麽稀奇,隻是葉寒看著仆人遠去的方向心裏有些好奇,那是去往前府和東邊院落的路,雖說年節將近府中繁忙,但過年該做事宜陳福早已安排妥當,並沒有聽他說過這幾日府中還有其他要忙的事宜。
葉寒越想越奇怪,於是下了暖榻準備出去看一下,但剛走幾步就殺了個回馬槍,把阿笙偷懶的小動作抓了個正著。阿笙也沒想到葉寒會突然轉頭回來,小眼看大眼愣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立馬坐直剛垮下來想休息下的小背脊,小手握著筆認真一筆一劃寫著“心無旁騖”。
這小機靈鬼,一刻不盯著就想偷懶,葉寒在心裏無奈笑著歎道,所以走之前她還是得好生囑咐一下,“阿笙,娘出去一會兒,你在暖閣裏好好寫字,不許再玩你的寶刀。若是再讓我看見你三心二意,不好好讀書,娘一定讓你再也見不到你這把寶刀!”葉寒“惡狠狠”威脅道。
這溫柔娘親裝多了,偶爾來次野蠻老媽也蠻有效果的,瞧阿笙那小調皮被嚇得老實多了,連連點頭滿口應下,眼睛裏的花花心思也去了很多,葉寒很是放心,但也知道這管不了多久,自己走後阿笙這小調皮蛋肯定會撒開腳丫子玩,於是喚來秋實吩咐道:“等會阿笙字寫完了,你給他熱一碗牛乳,記得多放點今冬剛送來的荔枝蜜。”
秋實應下,正準備附身退下,卻被葉寒又突然喚住,聽她又特意補了一句,“對了,我昨日做的白糖糕也給阿笙拿一塊來,你到時別忘了。”
“夫人放心,這吃的事秋實什麽時候忘記過。”秋實拍著胸脯向葉寒保證著,卻沒想過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為何葉寒會分成兩半說。
不過,坐在書案邊吞咽著口水的阿笙卻知道為什麽,比起白糖糕來,玩什麽都不重要,他要吃娘親做的白糖糕,娘親好久都沒有給他做了,他方才光是聽著肚子裏的饞蟲都被勾了起來。於是,為了他心心念念的白糖糕,阿笙排除雜念,奮然執筆,揮墨間雪白宣紙上一個個工整清晰的字跡漸漸躍上,果真是“心無旁鶩”。
葉寒出了暖閣走至屋中,連喚了常嬤嬤幾聲,也未見她出現,有丫鬟回答才知常嬤嬤方才出了屋,但也是不知去向。
這倒讓葉寒有些納悶,常嬤嬤做事一向有規有矩,就算回趟屋也會提前跟自己告知一聲,絕不會失了規矩。不過,葉寒也就是隨便想了一想,沒有放在心上,也許常嬤嬤也有個三急緣由,反正她也隻是想問下剛才合璧庭外人影匆匆是怎麽回事,並非是一定要找她。
於是葉寒披上披風自己獨自一人出屋去一看究竟,可剛走至合璧庭大門前,就與剛小跑回來的常嬤嬤撞了個正著。雪天路滑,葉寒晃了幾下,借著常嬤嬤的手這才站穩了身子。
“常嬤嬤,你這是去哪了,怎麽還跑出了一臉的汗來?”葉寒看著常嬤嬤額頭泌出的細汗,細口喘出的白汽,還有略微慌亂的神情,這一舉一動可不符合常嬤嬤一貫穩重如石的行事風格,於是葉寒的好奇心便這樣被勾了起來。
常嬤嬤微垂著頭,扯過袖子擦去額間風吹發冷的汗珠,臉上該有的不該有的神情都在她抹額的一瞬間後都一並消失了,話語也隻剩下還帶著點去不了的微喘,“夫人,您不是說過年想做點江南的甜果子和茶果子嗎?老奴方才無事,便去膳房問了下可有從江南新運到的食材,因出來得久,老奴怕您找我,所以回來得有些著急,差點衝撞到夫人,還請夫人恕罪。”
端王府膳房設在府邸之東,而常嬤嬤回來的方向也是從東邊回來,所以葉寒沒有做多懷疑,隻是見常嬤嬤兩手空空而回,身後亦無搬運食材的婆子丫鬟,於是打趣笑問道:“常嬤嬤,你是不是回來得急,把食材落在雪地裏了?”
“……”,常嬤嬤本就是隨意扯了個幌子,並未想得仔細,所以被葉寒這麽隨意一問便被問住了,抬袖擦了下已幹的額頭,平靜回道:“老奴在膳房挑選的食材太多,一人拿不回來,所以交代了膳房的下人等會搬過來。”
葉寒清明的眼眸輕微波動了一下,對常嬤嬤今日的些許反常不想直言點破,於是轉言提議道:“不用這麽麻煩,你叫上幾個粗使婆子去搬回來就好。膳房本就事忙,就別讓他們來回跑一趟,浪費時間。”
常嬤嬤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氣,正準備挪動雙腳回合璧庭依言辦事時,卻又突然聽見葉寒輕輕悠悠飄了一句話出來,“正好我也想去東邊瞧瞧。方才見後府的壯仆三三兩兩去了前府,也不知是有什麽東西運到,所以才需要這麽多人去搬?”
聽到“搬”這一字,常嬤嬤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還好葉寒一直望著東邊,未察覺到她的慌亂,於是常嬤嬤穩了下情緒平靜說道:“夫人,大寒剛過天地最是極寒,您還是回屋中坐著歇會兒,莫凍壞了身子。”
葉寒笑著謝絕了常嬤嬤的好意,“我哪有這麽嬌弱,再說我裏裏外外穿得這麽暖和,不會凍著。”葉寒說著間,腳已踏出了合璧庭外,回頭向站在合璧庭內的常嬤嬤吩咐道:“你去忙你的,我先去前府看一看,等會兒就回來。”
“夫人!”
常嬤嬤失聲叫了出來,慌張漸成深恐,連忙跑了出來攔著葉寒,勸阻道:“夫人,前府人多嘈雜,且多是些後府上不來台麵的粗人,舉止粗魯不知禮數,若是不小心衝撞到您可怎麽辦!”
銀狐披風下的手臂被常嬤嬤抓得很緊,不知輕重,葉寒低頭看著沒有說話,常嬤嬤順著葉寒的視線也跟著眼睛移下,驚顫一抖,手像觸電般瞬間撒開,雙腿“撲通”一聲跪地,連忙請罪道:“老奴一時情急,以下犯上,還請夫人降罪!”
隆冬時寒,日日雪落平淡無奇,見上兩三個不同的事也不見得有何奇怪,可常嬤嬤今日的反常,一次兩次還好,但次數多了,尤其是方才常嬤嬤慌忙之下竟上前強行拉住了自己,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這可不是浸泡在詭譎深宮中的老人才會做的糊塗事?
“常嬤嬤,你可有事瞞著我?”葉寒開門見山問道,兩人主仆多年,她知常嬤嬤忠心盡責,所以並不想多為難她,她隻想問清一事,“前府究竟發生了何事,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攔著我?”
雪地之上,常嬤嬤壓低身子沒有說話,背脊彎得幾乎與地麵平行,雙手握雪絞得雪屍成水,冰涼刺紅手背,頭顱低垂不時左右輕輕晃動著,將心裏那說不出的犯難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主一仆,一站一跪,兩兩在雪地中僵持不語,最後還是葉寒轉頭輕歎一聲,主動退後一步不想強迫她,“你不願說就算了。雪地寒涼,你先起來回屋休息,我去前府看下就回。”
“夫人!”
眼看葉寒轉身欲走,常嬤嬤連忙開口叫住,心下犯難,糾結間擾得頭中生疼,但見葉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也知自己瞞不住了,隻好猶猶豫豫如實回道:“是書房在……”
“是青川回來了!”
其實也別怪葉寒會有如此不切實際一想:小寒生辰那日明知青川也在帳內卻強行壓抑著自己不去見他,為的就是讓他對自己生上幾分愧疚,好讓他肯主動回來見自己,因此她自回來後便一直克製著自己不再去軍營。
她等了太久,等得太苦,所以一聽見“書房”這兩個字便情不自禁與青川回府的事聯係到一起,心裏翻著驚喜不已的恍然大悟:原來是青川回來了,怪不得要後府的壯仆到前府去,他這麽久才回府應是有許多東西要搬。
如此一廂情願地想著,繚繞在葉寒眉間數月的淡愁漸漸散去,發自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說不出的高興,卻從未多想一下常嬤嬤方才的為難究竟從何而來。
常嬤嬤一聽葉寒這話,便知葉寒誤會了,可她來不及張口解釋一二,便見銀狐披風從她眼前飛快一晃,葉寒已跑出了半丈之外。
常嬤嬤連忙掙紮從雪地裏站了起來,也顧不得發麻變僵不聽使喚的腿,費力地挪動著向葉寒跑去的方向追去,心裏暗自祈禱著能追得上夫人,希望一切還能挽回,一切都還來得及。
雪枝白梨輕勝夢,嫋嫋晴空誤當春,葉寒一路興奮而來,禦寒的披風不知何時丟了,一身輕裝若春衣單薄難抵臘月寒,卻生生跑出一臉涔涔汗意。
葉寒伸手半倚在三味書齋院外的石牆上,大口喘著白汽撲寒,另一隻手捂在跑得太快隱隱作疼的右腹上,比雪還白上幾分的小臉說不出的焦急與疲憊。
院裏院外,人來人往,身著粗實麻衣的壯仆一個個搬著的紅木大箱子從書房院門出來,絡繹不絕朝前府正門運去,葉寒看著奇怪,心裏漸漸升起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於是呼吸尚未平穩便走了進去。
踏進了書房院門,越往裏走葉寒越止不住的心慌難安,不好的預感若傾斜的天平正直墜而來,不知何時落下,砸得她頭破血流。一步步緩緩越上台階,書房正在一點一點被掏空,隨著一個個沉重的紅木大箱子與她擦肩而過,這偌大的書房也漸漸隻剩下一副幹枯的木架子,寒風灌滿空蕩處。
在變空了的書房中,葉寒看見了正指揮眾人搬運的陳福,於是輕腳上前幽幽喚了一聲,若鬼若魅,“陳管家。”
陳福幹瘦的背脊倏然一震,未曾想到葉寒會突然到此,連忙轉過身來俯身行禮請安,並請罪道:“老奴見過夫人!老奴不知夫人到此,怠慢了夫人,還請夫人恕罪。”
這話,怎麽跟常嬤嬤說得都差不多,葉寒聽著頓時聽出幾絲不耐厭煩來,但卻無心理會,徑直越過陳福向正前方的主位走去了過去。
書架無物,書桌空空,就連掛在牆上那幾幅字也一並被摘了下來,葉寒環視著書房內的空空蕩蕩,臉上悲涼一笑,譏諷十足,真是好生個幹淨,幹幹淨淨如初如始,就像誰也沒住過,誰也沒來過,誰也與誰從無糾纏過。
葉寒驀然閉眼,書房中的空空如也刺得她雙眼生疼,不願再看。她就這樣孤零零站在書房正中,一動也不動,適時門外長空之上淺雲散成零落,暖陽久違,金光入門,將葉寒清瘦單薄的身子拉長成一條細黑色的長影,卻被活生生斬成幾段,或被丟棄在地上,或被死死釘在書桌上,又或被一針一線繡在屏風上。她掙紮過,她逃離過,但都失敗,就像她從到這裏來的最初起一樣,從無選擇。
“……是他的主意?”良久,葉寒才緩緩問道,話有氣無力,就像一將死之人費力吐盡胸中最後一口濁氣,死氣沉沉。
葉寒已經在這兒,常嬤嬤定是沒能瞞住夫人,事情已然走到現在這一步,再多的隱瞞都是徒勞,於是陳福選擇如實以告,話語盡量婉轉,少生傷害,“適逢年節軍務繁多,王爺無暇回府處理政務,所以命老奴將書房內的各地公文運至軍營,供他批閱。”
明知陳福善意謊言掩心狠,可葉寒還是忍不住心生憤然一嘲,批閱公文?騙誰!連書架上的藏書都一並搬空了,青川這是生了與她兩不相見的狠絕心思。胸口忽覺一陣抽搐發疼,好似有隻尖利如刀的手直鑽進胸膛,抓著她的心髒又拉又扯,好似不活生生挖出來不罷休一般。
“搬吧!都搬走吧!”,葉寒喃喃自語著,從邊說著邊從書房重重陰翳中走來,腳一步一步朝照進書房的半方金陽走去,冬陽明燦如金將她暗黑色的影子遠遠拉在身後,拉得好長,近乎皮與肉的撕扯脫離,疼痛無語可訴。
門外,常嬤嬤不知何時已到,微彎著腰站在門邊,手中抱著的是她扔在半路上的銀狐披風,那是她嫌披風拖累腳步為了早點趕到書房所以才解開扔掉的。如今一看一回想,葉寒心中自嘲不已,一廂情願一場空,終究還是她自作多情了,才落得如此苦果,怨得了誰。
雲合天又陰,初晴轉瞬即逝,書房淺明散去幽暗又漸漸合攏,北風一層一層堆聚在搬空了的書房中,森然陰冷,若一巨大暗沉的棺材瘮得人心慌發毛,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常嬤嬤,你現在回合璧庭把王爺所有的東西都一並收拾出來,交由陳管家一起送至軍營。”
一語中的,常嬤嬤驚愕抬起頭來,望著葉寒清冷無緒的臉上盡是死灰一片,難找兩三點星火複燃跡象,便知她心意已決,再多勸說亦是無用,她為仆亦無奈為之,隻好默默垂下頭去,轉身離開行事。
見常嬤嬤已走,葉寒也對陳福吩咐道,聲音依舊輕然柔和,亦無情無緒,“陳管家,你也一並隨常嬤嬤去合璧庭,待常嬤嬤把東西收拾好,你便立即將東西送至軍營,一刻也不要耽誤!”
你既不再留戀,我便幫你絕了你我之間最後一絲相見的可能,從此,你自馳騁天下受萬人敬仰,我屈居一隅過我的安穩日子,你別來找我,我亦不會再去打擾你,此生不見那便此生永不相見,我……成全你!
“……是。”陳福遲緩一瞬才俯身回道。
退出書房後,陳福連忙追上還未走出書齋院門的常嬤嬤,兩人相視一眼,雙雙皆泄漏著心裏藏不住的擔憂不安,尤其是常嬤嬤,或許是女人天性更為敏感,讓她對今日之變憂慮更多,也不管還在書齋院中,便低聲與自己這位認識多年的故人訴說著自己的擔心。
陳福認真捕捉著常嬤嬤又細又小的話,一字一句聽著間反倒漸漸安心了不少,小聲勸慰道:“王爺與夫人之間的事並不是你我兩個奴才能解決得了的,你也別太過擔心了。也許,夫人今日此舉……說不定,也算不上是什麽壞事。”陳福陰白偏柔的臉上有些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常嬤嬤眉間的鬱結難解,她做不到陳福那般樂觀,因為他沒有見過夫人為等王爺等了多久,等得有多幸苦:從天明到天黑,從一天到數月,去軍營路上的積雪那麽厚都能被一次次來回碾碎了,卻從未碾碎過王爺的鐵石心腸。也難怪夫人心死如灰,有此絕然之舉,試想數月苦等,日思夜念,翹首以盼,望眼欲穿,到最終等來的仍不過是絕情傷人,這世間有幾人能做到毫不在乎。
“……但願吧!”但願一切並非無可挽回,但願一切還來得及挽回,可……她心裏卻怎麽難以心安,總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咚!”
沉悶一聲在身後響起,是什麽東西轟然倒地的聲音,常嬤嬤和陳福不由自主轉頭一看,隻見書房幽暗沉沉中,原本站在其中的葉寒已無聲倒在地上,一身白衣若雪覆身,似黃土一抔,別了人世。
“夫人!”
常嬤嬤驚恐喊出聲來,雙腳不受意識控製直接向葉寒跑去,空空如也的書房陷入一片喧雜混亂之中,然後風急了,雪落了,雲又沉了,天地間也變得混亂不堪,誰還分得清天上與人間。
※※※※※※※※※※※※※※※※※※※※
此章第一段的“管城春滿,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俗稱《九九消寒圖》,是古代用來記錄冬季日子的一種方式。
從頭九(冬至後的第九天)起,每日用朱砂填滿一筆,而每字九筆,一字填滿便過了一九,等“風”字最後一筆填滿,冬寒便盡,春終於至。
大家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