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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情斷難相續,不如兩寬各生喜(下)

  夜深人靜,暖閣微明,床上身影的輾轉反側是葉寒心緒難寧的內心:今日爭吵,花折梅將她心中暗自進行的逃離計劃挑明大白。她一直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無人可知,沒曾想到花折梅隻看自己學武幾下,就能準確推斷出她的離去決心,那是否……在更多的某些時候,她的一些言行舉止也已在不知不覺間泄露出她的心思,觀察入微如常嬤嬤、眼神敏銳如朱老夫子,其實早已知曉,那……他,是否也早已知道?


  葉寒不確定,腦子越想越亂,她不敢繼續深想自己這一毫無證據的猜想,她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亂是出於擔憂會被逮住的惴惴不安,還是計劃即將實施前的緊張焦慮,畢竟上元節還有三日便至,那是她將帶著阿笙離開並州的日子。


  上元夜市,出府遊玩,趁著人多眼雜尋一無人跟隨的有利時機,然後帶著阿笙逃之夭夭,她有這個把握不被發現。即便暗衛反應迅速,關閉了城門出不去,她也可以將計就計在城中歇息一夜,第二日自己女扮男裝,再將阿笙打扮成一小姑娘,以一個瘦弱男人帶著自己女兒的父女形象出城,誰會猜到他們就是昨夜走丟的端王妃和端王府世子。


  以前腦中過了千百遍的計劃,如今再想才覺其中漏洞百出,一點也不靠譜。別的不說,就先說若常嬤嬤真有所察覺,然後暗中加大隨行侍衛或者直接阻止她上元節出府,那她的出逃計劃不就直接胎死腹中了。


  “唉……”,葉寒對著上方高不見頂的幽暗屋宇憂心一歎,深感出逃計劃前途未卜,成敗難定,可她又不甘心,若是將餘生都耗在這一方窄窄的四方天裏,終老至死,她還不如拚力一搏,即便失敗了,大不了被捉回來繼續關在這個籠子裏,不得自由罷了。


  被褥寬厚禦寒,葉寒卻難以自暖,被窩裏依舊一片微涼,這一人獨眠的滋味她早已習慣,隻要睡著了不知道便好。


  可突然,錦被下有一團暖和竄了進來,從被尾一點一點向上緩緩蠕動著,葉寒靜躺保持不動,低眼忍著笑看著被褥下那塊隆起的小凸塊一點一點向上移動,待爬到自己腰腹時一把將之抓住,隔著被子輕拍了下扭動不安的小潑猴,拉開被子笑著說道:“怎麽又跑到娘的床上來了?不是都說了娘身子冷,你挨著我睡會凍著你的。”


  阿笙才不在乎,小手一伸將葉寒抱得緊緊的,小臉埋在葉寒懷裏,奶聲奶氣說道:“阿笙不怕!娘親,阿笙很暖和,阿笙抱著你睡,給你當暖爐,這樣你就不會感到冷了。”


  煩亂了一夜的心就這樣平和了下來,葉寒生著笑很是欣慰,低頭在阿笙額頭上親了一口,“謝謝阿笙,阿笙真好。”


  師公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於是阿笙撐起小身子也在葉寒臉頰上“吧唧”落下一大口,然後很有小大人樣認真回道:“因為娘親對阿笙更好,所以娘親不用謝阿笙。”


  還真是個小暖爐,葉寒抱著阿笙暖暖的小身子,身暖心更暖,腦中方才的亂緒不安也隨之漸漸消去,母子倆擠在一張不大的床上又說又笑,歡鬧不已,將這寒夜裏的一屋寂涼也染上了幾分溫情暖色,就連映落在冷牆上的孤影也能發出幾絲發自內心的笑意。


  決意遠離並州,另尋他鄉心安處,這事她雖計劃良久可從未對阿笙說過,怕他一不小心說漏了嘴走漏了風聲。如今離上元節還有三天,離開在即,三天之後並州將成為他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葉寒多少有些愧疚,摸著阿笙順滑濃密的黑發,話語勉強輕鬆問道:“阿笙,你想不想到其它地方去?”


  阿笙好奇回道:“去哪兒,是去玉河鎮嗎?那裏的杏花又香又好看,吃起來還甜絲絲,阿笙喜歡那裏的杏花。”


  葉寒笑笑,搖了搖頭,手捏緊阿笙方才弄開的被角,說道:“不是玉河鎮,是去並州以外的地方。”


  “……”,阿笙懵懂著眼,小腦袋搖著頭表示不知道,他自生下來就一直在並州生活,根本就沒出過並州,哪裏知道並州以外的地方是什麽地方。


  “去南平怎麽樣?並州冬雪漫長,可那裏卻早已是春暖花開。那裏的人也熱情得很,能歌善舞,自由奔放……”,葉寒緩緩說著,話裏行間莫不透著對新生活的向往,“……對了,那裏還盛產清甜多汁的荔枝,香甜可口的柑橙,還有一種叫娃娃糕的小吃,不僅做得晶瑩剔透很是好看,吃進嘴裏更香滑甜人,當地的小娃娃可喜歡吃了……”


  “所以才叫娃娃糕嗎?”阿笙著急問出口,嘴裏不斷分泌出來的口水一口一口咽著,那小饞貓的可愛模樣看得葉寒都不由笑出聲來。


  葉寒繼續逗著阿笙說道:“這還不是最好吃的,聽說南平每年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會做一種叫糖瓜的甜食,先用小火將麥芽糖熬成又黏又稠的糖漿,待熬至一團糖漿糊時就把它固定在架子上反複拉扯成長條,然後就會看見被拉長的糖棍上一個又一個散發著濃鬱香甜的糖洞不斷爆裂出來,那香味濃得門關都關不住,聞到味的孩子都會趴在窗戶邊、門縫前伸長鼻子聞。等糖棍被拉得金白黏手時就可以出門結瓜了,做糖瓜的師傅會手腳麻利地用細線在糖棍上一結紮,然後一個個熱乎圓圓的糖瓜就落到了裝滿了白芝麻的扁筐裏,隨便一滾就黏上一身焦香的芝麻,要吃時隻需輕輕一敲就行了。脆甜香酥,還粘牙,保證你吃了一塊還想第二塊。”


  光是聽葉寒嘴頭說著一番,阿笙就口水大流,喉嚨裏“咕咚咕咚”的吞口水聲就沒停過,纏著鬧著向葉寒要脆甜香酥還粘牙的糖瓜吃。


  葉寒輕拍了下懷裏這隻鬧騰的小饞貓,手上安撫著他,嘴裏還是忍不住繼續逗弄著他,好笑說著,“一個糖瓜就把你饞成這樣,那後麵的甜麻花和糖畫還要娘繼續講嗎?”


  “要講,娘親你快講,阿笙想聽。”阿笙肚子裏的饞蟲被徹底勾起來了,雖然光聽吃不到,但多多少少也能解下他的饞癮。


  見把阿笙的興趣徹底吸引起來了,葉寒便通過食物跟阿笙細說著他們將要去的地方,“這甜麻花可是娘家鄉的一個名小吃,麵團一定要揉得又軟又鬆,這樣入油鍋裏炸的時候才會炸得又酥又脆,麻花炸至好看的金黃色就可出鍋,趁熱再撒上一層又一層綿砂糖,就算冷了再吃那甜到心口的味道也不會淡。娘的娘親,也就是你的外婆,做的甜麻花最是好吃,每次她做時,周圍鄰居的孩子都會圍著我家院外轉,就等著你外婆做好時能分他們幾根吃。”


  阿笙聽著聽著入了神,仿佛自己也成了圍在娘親家院子外等吃的小孩,可隔了太遠怎麽等也等不到,於是小手一伸抱著葉寒,撒著嬌說道:“娘親,阿笙也要吃外婆做的甜麻花。”


  葉寒一聽,含笑的雙眼頓生幾抹輕愁,心裏莫不懷念在元州時的那個家,竹籬阡陌裏,紅薑雪蓀青,葉父挑水劈材聲裏,葉母彎腰舀水澆園,隻可惜兩人雙雙早逝,她後來亦不得不離開,如今多年已過,也不知那簡陋寧靜的葉家小院變得怎麽破敗,物是人非。


  “娘親,娘親……”


  聽著阿笙稚嫩撒嬌的呼喊聲,葉寒忽而從回憶中醒來,低眉淡笑間仍是濃濃抹不去的憂愁,阿笙擔心問道:“娘親,你怎麽了,是阿笙太鬧吵到你了嗎?”


  葉寒輕然一笑,搖著頭解釋著,“你的外婆,還有外公,在娘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娘很想他們。等去元州時,我們去你外公外婆的墳前給他們燒點紙磕下頭,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小外孫,他們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


  這是阿笙第一次聽見娘親提起她的爹爹娘親,阿笙不知道娘親的爹爹娘親長什麽樣,是怎麽樣的人,但是他能想想得出他的外公外婆一定是兩個很好很好的人,因為太好了所以娘親才一直記著他們,念念不忘。


  阿笙小手努力抱緊葉寒,仰著小臉很是認真地安慰著葉寒,“娘親想外公外婆了,阿笙就陪娘親去看外公外婆。阿笙到時把最喜歡的白糖糕也帶上,外公外婆一定喜歡吃。”


  孩子永遠聽不懂死亡、去世的含義,在他們眼裏一個人不在了,不過就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了而已,隻有生離之不舍想念,沒有死別之憂傷心痛。不過有時候一想,其實小孩遠比大人活得明白透徹,人走了就是走了,隻要把他們記在心裏不就好了。


  葉寒撫摸著阿笙柔嫩的小臉蛋,臉上天真懵懂不知哀愁為何物,葉寒望之備受感染,俯首在他額間親上一口,愁容一掃,悅然笑道:“到時我們看完你外公外婆,娘再帶你去娘小時候的家住上幾天好不好?那裏雖是個農家小院簡陋破舊,不如府裏的屋子好,可每天雞鳴起床,夜裏聽著犬吠入睡,很是安靜,心裏也會很踏實。等在元州住夠了,我們就坐船去雲州怎麽樣?”


  “雲州?”阿笙驚訝一聲,立刻如搶食的雛鳥喳喳說道,“阿笙知道那兒,師公和花師叔都跟阿笙講過,說那裏是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比並州還要繁華。”


  “對呀,這雲州自古繁華,就像滄河的水般從來沒有斷過。娘記得雲州城的新奇玩意可多了,眼睛看都看不來,從南海運來的珍珠又圓又亮,大的有雞蛋那般大,珍畜街上還有從西洋抓來的麒麟,長得有五丈高,麋身馬蹄,光是那脖子就有一丈長。阿笙想知道昆侖奴長什麽樣嗎?”


  麵對葉寒口中新奇有趣的雲州,阿笙自是頗有興趣,又害怕又好奇道:“花師叔說昆侖奴長得可嚇人了,像鬼一樣。”


  葉寒好笑回著,“你就聽你花師叔胡說吧!這昆侖奴哪嚇人了,不過就長得跟你的昆侖奴麵具一樣,全身黝黑如碳,到了夜裏根本就看不到他們,隻能在他們身上撒上一層發光的銅粉,你才能在夜裏分辨出他們來。”


  “娘親,那雲州城裏好吃的東西多嗎?”聽了這麽久,這才是阿笙最關心的。


  葉寒親昵刮了下阿笙的小鼻子,寵溺笑道:“你這隻小饞貓要是去了雲州,估計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了。別的不說,就光說登科巷老張頭做的糖畫,那可是雲州一絕。他熬的麥芽糖又稠又香,一把木勺舀著半勺糖漿,手在木板上隨意轉動幾下,這天上飄動的雲、水中遊動的魚、地上跑著的兔子,全都被他用糖漿畫了出來,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一樣,一口吃進嘴裏,那甜得都能將你的兩排小白牙直接化掉。”


  “雲州城真好,阿笙一定要去吃個夠!”阿笙咽著口水,小臉很是篤定,將小吃貨的本性暴露無遺。


  遠去計劃隻說了一半,葉寒繼續向阿笙說著最後的目的地,“等把雲州玩夠了,娘就帶你去東海好不好?娘在那有個朋友,她可是個會玩的人,也不知到她出海捉鮫人捉到沒,到時你見了她肯定會喜歡她……”


  阿笙躺在葉寒懷裏,睜著眼睛安靜聽著,聽著娘親輕柔悅然的聲音如三月春水般暖暖流進他的耳朵裏,好生舒服,他很喜歡,於是側了下身子趴在葉寒懷裏,繼續聽著,“……如果找不到她也沒關係,我們自己就在東海邊找個風景好的地方建一間房子,然後你每天可以去海邊玩,娘就在家做好飯等你回來,這樣的生活,阿笙喜歡嗎?”


  “嗯,隻要跟娘親在一起,去哪兒阿笙都喜歡。”隻不過阿笙心底也有個小問題想問葉寒,“娘親,我們出去玩這麽久,什麽時候回家呀?”


  “……”,葉寒頓時被問住,不知該如何回答,突然間她才明白,方才她所說的離開計劃對阿笙來說不過是一次長時間的出遠門,他生在並州,長在並州,這並州城的端王府就是他的家,離開再久也是要回家的。


  離去的堅定倏然間起了動搖,葉寒低頭小心試探一句問著阿笙,“如果,娘親是說如果,阿笙跟娘就在東海邊一直住下去,不再回並州,阿笙願意嗎?”


  “……那爹爹跟我們一起嗎?”阿笙猶豫了一下,仰著小臉望著葉寒問道。


  不出意外葉寒再一次被問住,也是在那一瞬間她才突然明白,自己一意孤行帶著阿笙執意離去是有多自私。她從未問過阿笙自己是否願意離開並州,離開他心裏的這個家,離開青川,雖然他與青川不親,但她知道阿笙心裏其實是很認可、崇敬青川這個父親的,即便青川對他嚴厲近乎苛刻,從未和顏悅色過。


  見葉寒一直沒說話,臉色也不是很好,阿笙以為是自己提到了爹爹勾起了娘親傷心事,很是後悔,自責說道:“娘親,是不是,阿笙說錯了話,惹你不開心了?”


  葉寒連忙回過神來,手揉了揉阿笙毛茸茸的小腦袋,笑著安慰道:“……沒有,娘剛才的話就是說著玩玩,沒有什麽意思。”然後拉過滑落稍許的被子,將兩人嚴嚴實實蓋好,對阿笙說道:“夜深了,也該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


  熄燈前,葉寒低頭在阿笙額間落下一輕柔的吻,“睡吧,做個美夢。”


  葉寒一說完阿笙也如法炮製在葉寒臉上大大親了一口和口水,弄得葉寒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哭笑不得。


  “娘親也要做個美夢,夢裏一定要有阿笙。”


  “好!”


  燈滅了,黑暗瞬間落下,暖閣瞬間融入萬籟俱靜的夜裏。不是十五夜裏的月亮,月色總是會黯淡許多,再穿過天地間的遼闊,落至人間窗扉時,光線暗暗幽幽不明,照不亮廊下路,更照不進沉睡中的人做的五彩斑斕的夢。


  孤月難入戶,還好有牆上一抹孤影作伴,從藏匿著的深深一隅中緩緩走了出來,輕輕淺淺無聲無息,一步步走過漆黑的夜,一步步走過寂寞空空的屋中,然後一步步走近淡白若無的寥寥月色裏,最後在床邊停住,低頭望著床上熟睡的人久久不動,伸手欲輕拂去她睡夢間眉心依舊輕蹙不消的憂愁,卻停在半空中遲遲不敢落下,是怕驚擾了她難得的好夢,還是……怕她驚醒睜眼後毫無掩飾的冷漠與疏離,還有厭惡?


  姐姐,你就這麽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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