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初淨蛟龍回,金戈鐵馬風雲亂
並州的冬天一向來得早,今年亦不例外,霜降便落初雪,從封凍結冰的滄河再到並州城外為雪白頭的青山,短短幾月便將色彩斑斕的大地抹平成一張無限展開的空白畫軸,前望無盡,後望無窮,雪色滿目,亦空空如也,數月如此,直至來年春來。
而今日,葉寒站在巍峨城樓之上,低頭望著城門前突然而歸的東征大軍,黑甲勁旅延綿數十裏,仿若一滴誤濺落在白卷上的濃墨,本想拭去擦幹卻沒曾想越擦越多,似一條黑色蛟龍蜿蜒綿長至天地雪色中,極望不盡。
這一幕不禁讓葉寒想起了數月前送青川出征時的情景,兩者何其相似,隻可惜寒風退暑熱,綠肥化作雪白,夏終不是冬,歸來的亦不是她心裏一直惦記的那個人,葉寒把打量的視線從跪在城門前的領兵將領身上收回,心下輕聲一歎,天地蒼涼亦抵不過她的滿心悵然失望。
“屬下魏達拜見王妃。”
風雪初停天地寂靜,城門下粗獷洪亮之聲響起,震得城牆邊沿上的積雪簌簌直落,站在巍峨城樓之上的人亦不由自主將目光紛紛聚焦在城門前說話的此人身上。
魏達!
此人葉寒並不陌生,當年後褚圍城而陸知率領的援軍遲遲未到,他多次以寡敵眾抵抗住了後褚的偷襲與強攻,屢立戰功,可算是忠勇有謀,是一員猛將,隨後也多次入王府議事,她見過多次自是熟悉。而這次青川東征長安,因魏達是京城人士熟悉城內情況,便將他一同帶上隨行去了長安,但現下魏達率大軍突然而歸,定是與青川有關。
葉寒忍不住心中焦急,揮手拒了他人陪同,徑直上前走向女牆邊緣處,俯首望向正跪立於城門前的魏達,卻清眸沉凝片刻才讓身旁傳令官傳話問道:“魏將軍數月前隨王爺東征長安,今日怎會突然率部回來,可是王爺出了何事?”
魏達麵露喜色,欣喜回之,“王妃多慮了。王爺作戰英勇乃當世戰神,銳不可當,長安城的各路宵小又怎能奈何得了王爺。王爺早於本月月初便攻下了長安城,拿下了叛亂的吳越二王,入主皇宮,魏達今日回來便是奉了王爺之令,特來接王妃與世子前往長安相聚。”
並州城裏多是留守的將士和東征將士家眷,揪心不安幾月,今忽然聽到東征之軍大勝的好消息,不一會兒便傳遍了整個並州城,城上城下、城內城外皆呈一片歡騰之象。
葉寒聽到青川安好的消息自是也欣喜不已,但倏然一陣凜冽寒風刮過,凍得她不禁渾身顫栗,剛落在心頭的歡喜也莫名消失不見,隻剩下茫茫空蕩一片,像極了這天地間望不盡的白與空。
葉寒說不清此時驟然轉變的心境,也不知是好是壞,亦來不及細探深想,城樓下魏達粗曠響亮的聲音繼續傳來,說著,“屬下離開長安之前,王爺特修書一封讓屬下親自交與王妃,以報平安。”
邊說著,魏達從懷中掏出一路小心護好的書信,雙手呈於頭上,正前處堅固高大的城門紋絲不動沒有開啟,隻有門旁一側開了一扇小門,然後一勇軍(敢死隊)之士前來取走了書信,然後小門又瞬間關閉,城門依舊是如頑石,牢不可破。
戰場刀劍拚殺但亦有爾虞我詐,常常敵我難分,有此防備亦屬正常,魏達理解並未生有不悅,倒是一同隨他而回的將領,東征長安九死一生不說,又一路艱辛跋涉而歸,如今眼見家在前卻回不得,僅有一牆之隔卻不能與親人相見,現在還被自己人這般似賊防備,心裏多多少少有些不滿,難免嘴裏會吐出幾句牢騷,但好在魏達治軍有方頗有軍威,回頭一記眼神便讓身後眾將領失了聲,低頭靜待城門後的回複。
信從城樓之下送了上來,很快便到了葉寒手中,可中途卻先經過了隨行藥童冬青之手,細作檢查無毒之後才敢放心遞與她。
這也是青川不放心她,為她做的萬千安排之一。
冬青是解白一手□□出來的弟子,醫術得其真傳,青川離去之前本意讓解白留下而帶冬青便好,可長安那是什麽地界,其中凶險比她在並州不知千百倍,青川挨不住她又哭又勸,最好隻好依了她的意將冬青留在並州保護她們母子,讓解白隨他一起東征長安。
書信輕薄,比手掌略大,葉寒伸手接過並未著急打開,指尖順著信封上正中紅框內的熟悉字跡輕輕撫摸著,心下若天地般的蒼白空洞裏又恍然升起無盡悵然若失。
見信似汝來,終歸不是君!
小小一封書信怎能解得了她數月見不到的思念成疾,可也是這小小一封書信卻治好了她數月難愈的不安,隻要青川在長安一切安好,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哪怕她此時思念成疾入膏肓命不久矣,她亦可心滿意足含笑而去。
信封被利索撕開,薄薄信紙一張隨風展開,白紙黑字密密麻麻瞬間映入眼簾,可葉寒卻隻覺心頭忽生一悸,情緒變得有些慌亂,但還是故作鎮定將信中內容一字一字認真看完,然後才緩緩抬起頭來,對站在身旁的常嬤嬤吩咐道:“快去請朱老夫子過來。”
朱老夫子因年事已高,不便隨大軍長途跋涉直奔長安,便留守並州幫襯她一二,今日東征大軍歸來,這麽大的事情他自是也一同隨行,隻是方才城樓高寒正值雪大,葉寒便請他靜坐譙樓內暫避風雪。
信件未合,轉眼便入了朱老夫子手中,朱老夫子再三確認才敢言道:“這信上字跡確實是青川親手所寫無疑,看來此次長安之行青川是勝了。”
薄薄一張信紙再次回了葉寒手中,與朱老夫子欣慰喜色相比,葉寒卻顯得十分沉默,低著頭仔細凝視著白紙之上那一排排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字,一回又一回,一遍又一遍,好似這信中藏有什麽驚天寶藏線索非要把它找出來不可。
雲攏天暗,風起雪落,並州冬日裏的天一向變化得就是這麽快,陰晴不定讓人琢磨不透,像極了女人藏在海底針的心。
朔日裏的寒風是帶著一根根尖銳的冰針,紮在臉上一劃拉便是如皮肉被硬生生割開般的疼,人是血肉做成的凡身俗胎,即便是久經沙場的魁梧將士在寒冬風雪裏也挨不上幾刻,而遞進去的書信也至少快有半個鍾頭了,卻如石沉大海般沒有個回音,眼前的城門也絲毫沒有打開的跡象,饑寒交迫下東歸大軍中方才被壓下的怒氣又慢慢死灰複燃,若瘟疫般很快蔓延至整個大軍,牢騷抗議漸起。
這次東歸大軍首領魏達也起不了絲毫作用,臨近家門卻被拒於門外,有家而不得歸,將士們有此不滿乃人之常情,他亦攔不住,隻不過他為臣,君在上,他亦隻有在漫天風雪嚴寒中俯首聽命的份兒。
城樓巍峨,而城樓之上的戍樓猶如高山之巔,葉寒站在此處低頭望著下方高得可嚇軟腳的懸空無物,邊沿上無任何遮攔之物,若一不小心踏錯跌落下去,下場便是死無葬身之地的萬劫不複,葉寒不由心悸一慌連忙退後幾步,沉默無聲望著風雪彌漫中望不見頭的東歸大軍,雙眸漸漸凝了心神,然後由常嬤嬤扶著下了戍樓。
譙樓外,等待葉寒命令的眾將領正等得焦急,見她一回來便立刻圍攏過來,正準備開口就被葉寒先搶了先,讓傳令官複述著她的話,平靜說著,“魏將軍隨王爺東征長安,現又奉王爺之命回並州護我母子二人去長安與王爺團聚,實乃勞苦功高,幸苦不易,本王妃感激不盡。本應設下筵席為將軍還有眾將士接風洗塵,可無奈並州今年冬寒凜冽遠勝往年,以致城內突發時疫,已有數月未見好轉,實在是不敢開城門迎大軍回城,還請魏將軍率大軍在城外近郊駐紮幾日,待城內時疫得以消解無礙後,本王妃自當親臨城門下迎眾將士回城,設盛宴以賠罪,還請魏將軍還有眾將士海涵。”
此番話若驚雷落下,詫異的何止是城樓下一路長途跋涉回來的東歸大軍,就連圍在葉寒周遭的將領也多有愕然,紛紛議論著城內何時起了時疫,他們怎麽不知。
有人藏著心思不敢當麵質問葉寒,當然也有心粗直爽之人問出了口,葉寒平靜如常,慢悠悠由常嬤嬤扶著坐回席上,然後才抬起頭來慢條斯理回著,“今年冬寒極惡,入冬開始便斷斷續續出現過幾例疫症,但為免城內百姓慌亂引起騷動不安,便一直隱著未發隻暗中派醫者控製疫情,各位將軍不知道也是自然。可現下天越發冷,感染的人也越來越多,方才來的路上並州太守就已將時疫爆發之事稟告於我,如今又臨東征大軍歸來,若貿然將眾將士迎回城中,隻怕到時時疫凶惡如獸,我並州大好男兒未敗倒在戰場上,反而卻折在這一場時疫中,豈不可惜?”
此話在情在理,可話中內容卻真假難分,而葉寒所說這番話的意圖更讓在場眾將領難以領悟通透,皆不知這位甚少見麵的端王妃心裏究竟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可城樓之下,長途跋涉歸來還跪在雪地上的魏達,那可是他們一起並肩作戰多年的生死之交,甚至還多次救過在場幾位將領的性命,如今被王妃以一道不知真假的時疫之症阻攔在外,不得進城,委實讓在場大多數將領心有不解,更是不滿,但礙於君貴臣微,到底是誰也不敢衝撞行犯上之事。
城內城外嘩然一片,質疑不滿之聲良久不消,而這樣的結果葉寒在心中醞釀此番話時便已料想到,眼前眾將領的沉默不言便已說明一切。葉寒也是無奈才出此下策,隻不過她有她的顧慮和苦衷,讓她既說不出口更不能與他人好生解釋一二,所以隻能以王妃之尊壓眾人不得不服從,聽她命令行事。
有堅固巍峨的城牆為障,城外如何喧嘩吵鬧葉寒皆可暫時不管,她現在要的是這一城牆之後的安定,而最重要的是並州城內的人心一致,首先的就是眼前這些麵服心不服的將領。
“傳我令,”葉寒清幽平平的柔緩女聲再次響起,雖不如傳令官之聲嘹亮如鍾震空落雪,可話中突起的淩厲之勢也讓在場眾將領立即心噤了半身寒,“城中時疫嚴重,不可輕怠,若誰敢放城外一人進來,或私自與城外大軍聯係,以致時疫擴散蔓延,皆以叛國通敵罪論處,還煩請眾位將軍親自傳令於各營,莫讓手下將士以身犯險,因私情而平白丟了性命還連累全家。”
葉寒言下之意眾將領已然明了:她對突然而歸的東征大軍心存懷疑,不信!
即便領軍之人是與他們共經生死的患難兄弟,即便他帶回來王爺的親筆書信,即便王爺的親筆書信都已被朱老夫子證實無假,可王妃依舊不信。許是女人天生多疑,眾人對眼前這個不懂軍務的婦人下達的命令多是無奈大過氣怒,但誰讓她是王妃,身為軍人他們也隻能服從。
“還有,”眾人低頭拜別領命欲走,臨行前葉寒突然想起什麽補充道,“王爺東征長安,讓本王妃留守並州,還讓眾位將軍左右輔佐,與本王妃一同守好北齊西境,還望眾位將軍各司其職,莫辜負了王爺期望。”
青川臨走前特意當著留守並州的將領下達過軍令:北齊西境之事,無論大小皆聽她一人之命行事,若有不服不從者,皆以悖逆犯上之罪論處。青川一向治軍甚嚴,即便人不在並州,軍威猶在,眾將領對他下達的軍令自是不敢忘記,更不敢違逆,現在再經她這麽特意一提醒,葉寒有十足的信心這城內時疫定不會蔓延到城外大軍。
風雪掩人間,人聲漸成無,城內城外又恢複了最初時的安靜,天地白茫無盡裏,空空如也,眾人退去的譙樓內亦空空似無人,隻有一微紅發涼的炭盆燒著怎麽也燒不盡的四下寒冷。
“王妃其實方才不必多次一舉,即便您不提青川,憑眾位將領的忠心與戰場經驗,也自會聽命行事,助您守好並州城。”
朱老夫子一直靜坐譙樓左席之上,方才葉寒與眾將領爭執的那一幕他在一旁看了個從始至終,他自是清楚葉寒此番這般咄咄壓人的良苦用心:青川不在,將西境三州皆交在她一柔弱女人身上,她若不強勢幾分,這一群隻尊強者的戰場粗人又怎會將她一女人放在眼裏,又怎會聽她令行事,助她守好北齊西境以保青川後方無憂。隻不過她方才之言威嚴過盛恩施欠缺,實在太過逼人,多有些考慮不周,以後還得多作曆練。
譙樓無他人,葉寒也不需要再做強勢,無奈道:“我知道這些將領都是多年來跟著青川東征西討打下西境的忠臣良將,青川既然選擇讓他們留守並州,自然其忠心與能力自是不用多說,我也本該不應懷疑。隻不過人心易變,有時候硬得能抵擋得住千軍萬馬,可有時也會變得很軟,我真怕眾將領之中有人會因一時念及與魏達的同袍之情、救命之恩放了城外大軍進來,到時禍水入城木成舟,再做任何措施都無濟於事,還不如在最開始時就把其中利害後果都說清楚。軍令如山,有了這道死命令壓著,再加上青川的軍威,我相信眾位將軍心裏自有掂量,不會因一時糊塗而犯下大錯。”
“王妃這麽說,可是已有十足把握確定這魏達是敵非友?”朱老夫子老臉凝重,很是不信,“這魏達可是隨青川一同出征的,他若非友,那青川,豈不危險?”
葉寒倒是沒這麽擔心,冷靜分析回道:“依青川的本事,我相信就算是有十個魏達都傷不到他半根毫毛,也許青川東征長安選魏達同行,也是對他心存懷疑所以才沒有讓他留守並州,不過現在青川不在,這一切都是我的個人猜想罷了,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這魏達絕不是奉青川之命回來接我母子的。”
“王妃何以這般肯定?”朱老夫子立即問道。
葉寒低頭將方才送進城中的書信從袖中拿了出來,平攤在案,白紙黑字若墨梅朵朵盡數綻放著,熟悉,卻又陌生得嚇人,就像是見到一個與青川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而實際上卻是一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冒充青川突然出現在你麵前,這可不嚇人。
朱老夫子起身走近案邊,彎腰低著頭再仔細看了幾遍,仍不解難開,疑惑著,“這信上字跡確實是青川親筆無疑,老夫即便再老眼昏花也不會將青川的字跡認錯。”這點自信朱老夫子還是有的,青川畢竟是他一手教出來的愛徒,他又怎會不識他的字跡。
“字跡很像,就連信中青川說話的語氣都模仿得栩栩如生,偽造這封信的人應是下了十足的功夫,可惜……假的終究是假的,模仿再像也隻不過是一封騙人的假貨罷了。”
葉寒仔細撫摸著信頭那處墨筆最先落下的“姐姐”二字,筆畫有重有輕,都細細凝結成墨變得深淺不一凹凸不平,原以為是相思下筆一時抑不住心中酸澀萬千所致,沒曾想卻是有人精心設下的一場無雙騙局,騙得她也差點用了心入了局負錯相思,更別說朱老夫子這些局外之人了。
一封以假亂真的書信,葉寒心裏說不出是氣憤不甘還是失望悵然,淡淡說道:“青川臨走之前曾與我有過約定,若敗,他自會率兵退回並州;若勝,他定會派人回並州接我母子去長安團聚,但為防今日之萬一,青川與我再三囑咐,若非三物齊聚,否則無論是誰回來都不可信。先不說這三物之一的書信真偽,光是其它兩物便已錯或缺,所以我才敢斷定這魏達與東征大軍歸來定不是受青川之命,但鑒於魏達乃故交熟識,我也一時難辨其是敵是友,因而方才才會以時疫為由阻止大軍入城。”
葉寒與青川約定的三物之諾乃是絕頂機密之事,朱老夫子有分寸自是不會多問,但聽了葉寒這番解釋後,他也不禁暗歎這青川思慮之周全長遠,離去之前竟將今日這般情況都已想到,這才免了今日一場無妄之災,可青川亦非神人能算盡一切,現下這群來路不明的大軍已兵臨城下,事態升危,誰知他們會不會突然攻城而來。
“依王妃所言,既已肯定魏達及其大軍有異,老夫認為現下當務之急是如何穩定城外大軍,以保並州城平安。”豺狼臨門,虎視眈眈,如芒在背,生死存亡之際,不可掉以輕心呀,朱老夫子心有直覺,此軍定是來者不善。
葉寒也點了點頭,很是認同,“魏達此次率大軍歸來,雖不敢確定其是否為敵,但亦絕不是友,而且他是青川舊部,在這裏經營多年,對並州各處的人、事、物甚是熟悉,我擔心……”
“王妃是擔心城內將領會有人與他暗中聯係?”朱老夫子幫葉寒說出她欲言又止的擔憂。
葉寒沉靜了一瞬,堅定搖了搖頭,說道:“眾位將軍雖與魏達是同僚舊識人,關係匪淺,但他們更是青川一手帶出來的心腹部下,忠心自是毋庸置疑,而且依眾位將軍多年豐富的戰場經驗來看,想必現在也已想到了此次東征大軍歸來的不妥之處。”
朱老夫子好奇問道:“何不妥之處?”
“夫子難道忘了,並州城東去千裏廣闊平原之外的大風關?”葉寒冷靜提醒道:“那可是東來入我北齊西境的第一、也是唯一一處關險,一直派有重兵把守,拱衛西境。而如今有這麽大一支軍隊入了西境,而我在並州城卻沒得到一絲從大風關傳來的消息,夫子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如醍醐灌頂,朱老夫子恍然大悟,暗自怪著年老糊塗,他怎把西境第一屏障的大風關給忘了!魏達一行大軍浩浩蕩蕩要西歸並州,自是要經大風關守衛千裏送信到並州城,待葉寒同意後才準入境,而不是招呼一聲也不打就突然出現在並州城外。
真是熟人易惑人,關心亦生亂呀!
其實朱老夫子、還有眾位將軍會因情誤事,葉寒並不覺得自己比他們有多睿智,她最多隻能算是幸運而已。幸虧她不常入軍營與魏達相熟,這才能不因熟人舊識之情而失了理智,也幸虧青川離去之前的再三囑咐提醒,她才能謹守著他的話一直保持清醒,沒有做下不可挽回的錯事,真是萬幸!
大徹大悟一場,朱老夫子雖平了心境卻也存有些許不解,“既然王妃已看出魏達可疑之處,方才為何不直接告訴眾將領,又為何要多此一舉厲言敲打眾將領一番,引眾將領不滿?”
“別人提醒的,哪有自己想通來得透徹,”葉寒說到這兒無端停頓了一下,又繼而開口,言語間滿是疑惑,“而且有一點,我想眾位將軍現在應與我一樣,都想不明白?”
朱老夫子凝眉一想,開口回道:“王妃是不明白,魏達弄出這一不妥之處究竟是無意為之,還是故意使然,別有意圖?”
葉寒重重點了點頭,疑惑不開,又憂心甚重,“朱老夫子常出入軍營,應對魏達此人十分了解。未經準許,擅自率大軍入關,這可是犯上作亂的大罪,他是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兵,怎會不懂?可依他的心計與謀略,不應該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既然多思無果,如今之計,老夫想不如我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針對葉寒的困惑,朱老夫子獻計道。
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葉寒立即問道:“如何明修棧道,又如何暗渡陳倉?朱老夫子可否能言明一二?”
朱老夫子回道:“在軍營時老夫與魏達多有接觸,對他為人還是比較了解。此人有勇有謀,卻也許是出身世家的緣故,天性有些高傲。所以明麵上我們可派與魏達熟識的將領出城慰問東歸大軍,並故意將此破綻向魏達挑明,先發製人,依魏達高傲的性子,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是他理虧在先,短時間內定不會攻打並州城,再落個授人以柄的罪名,而暗地裏,我們可以趁著此喘息之機派人向夏州和褚州求救,隻要有一州的援兵趕到,並州城之危便可迎刃而解,魏達與其大軍無需可懼。”
夏州北地生亂,陸知帶走並州大半兵力前去支援,現下並州城內空虛,所剩兵力隻能勉強守衛城闕,若是真與魏達大軍一戰,勝負顯而易見,朱老夫子知我方之弱,又深識魏達之弱點,對症下藥出此計謀,毋庸置疑乃是良策,但葉寒也有她的擔憂、考慮,還有打算。
“魏達率大軍悄無聲息就出現在並州城外,我猜想他暗中的動作未必隻有其一。”葉寒補充著她的見解,“派往褚州的信使不用多擔心,褚州在並州之後,魏達的手自是伸不了這麽遠,但是夏、並兩州南北相臨一線,為防萬一,派往夏州的信使我想兵分兩隊,一隊直接北上,過駐紮在紅綾鎮的黑虎營入夏州,而另一隊則從褚州繞行前往夏州,這樣無論如何,至少有一隊能安全抵達夏州將並州城的情況告訴與陸知,最多不過多費上些時日罷了,不會無功而返。”
朱老夫子聽懂了葉寒話中的擔憂,問道:“王妃是認為此次夏州北地生亂,是陸知使的調虎離山之計?可他一普通的四品將軍,怎有這麽大的能耐勸說得動臣服在北齊西境外的各大部落?”
問題越是深想便越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葉寒也隻能搖頭表示不知,迷茫道:“這……我也說不清,隻是一種直覺罷了,一種很強的直覺。”
葉寒幽幽說著,邊緩緩起了身走向譙樓邊的窗戶,伸手推開便可望盡城樓下已紮營結帳一片的東歸大軍,青帳如石漸壘成一丘長山,貼著青灰色的城牆漸漸蔓延開來,看樣子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並州城纏綿至死呀!
“朱老夫子難道不覺得這東歸大軍,回來得也太巧了嗎?”葉寒沒有關上窗戶,任風雪不斷湧灌進來撲滿麵,她需要這嚴冬十二月的寒與冷來保持她隨時會垮塌的理智,來壓製她被兵臨城下的恐懼與害怕,她不能慌,不能亂!
凡事都經不住細想深挖,朱老夫子沉重斷言道:“若夏州之亂真與魏達有關,王妃還是在援兵未來之前提前做好打算,我們的敵人恐怕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千百倍!”
葉寒自是知道,所以待朱老夫子走了之後,便一刻不停將方才商討的對策傳達下去,並還暗中調動了青川留給她護她周全的影衛軍,特意派了四個行事機敏、擅長打聽的影衛前往大風關打探消息,她要知道千裏之隔的大風關究竟發生了什麽。
若是可以,她更想知道這位魏達將軍的真正主子到底是誰。隻有把這些盤踞在她心裏的問題都搞清楚了,她才能知曉對方的真正意圖,這樣並州城才會真正轉危為安,整個北齊西境才會真正安定無事,青川在長安才會真正無後顧之憂!
外間的風停了,可雪卻落得越發大了,真是如鵝毛般大的雪簌簌下個不停,不一會兒就將城樓下的茫茫青帳抹成了一地白牆,不見影子。
眼前一片瑩雪劃過,葉寒不禁伸出手來接住,白潔無暇輕盈若無,如此柔弱美好之物誰又能想到它亦能徹夜不眠悄無聲息凍殺人性命。
葉寒對著手掌輕輕一吹,雪羽弱不經風瞬間便離了手掌飛出了城牆外,然後隨著漫天雪色一同緩緩落向城牆下這一片肅殺成喪白的活死人墓裏。它很渺小,渺小得一觸便化,一踏便無,但是沒關係,它會一場一場下,下成巨石擋路,下成山可壓死人。並州的冬很長,它會一點一點跟他們耗下去,直到耗盡他們最後一絲熱氣,直到他們變成一具具僵硬的屍骨,直到這北齊西境又重新回到它原本的天地空茫萬籟俱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