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泠泠色,風雪千帳燈(下)
渭河平原的冬天不似西境深寒,許是經過長途跋涉翻山越嶺磨去了棱角脾氣,吹落至這裏的風與雪都比在並州溫柔了不少,就連夜裏的風從結了冰的渭河水刮來,冷不丁撲滿一臉,也不覺有多少寒意瘮人。
長安如此軟綿脾性的冬季可不適合從戰場錘煉出來的錚錚鐵骨,對青川來說他還是喜歡冷得徹骨凍得暢快的並州。冰雪入深寒,黃土之下三尺涼,隻有置身於並州那般的極寒天地之中時,才更能感覺到嚴寒徹骨下滿身不屈服的熱血澎湃,叫囂沸騰。
青川手掌微斜,將手中融化的漣漣冰水倒盡,隻餘手中一團形狀模糊似兔子的冰塊,這是他方才才雕刻好的冰雕玉兔,可惜這渭河的冰太軟,不經暖,不過在手中拿著一會兒便消融了大半。即便是這樣青川也舍不得扔掉,隔著衣物再重新放置在手,小心翼翼待之,嗬護,唯盼它莫再消融,陪著他一起度過這徹夜難眠的渭河孤夜。
一陣夜風驟起,從結了冰的渭河水刮來,仍是撲麵不寒的冷,可這次卻莫名令青川心顫了一悸,“姐姐……”,青川握著半化的冰雕玉兔望著並州的方向微微失神,喃喃自語念道,小寒已過五天,姐姐今年生辰他終是錯過了,沒能陪姐姐一起過生辰,也不知她有沒有生自己的氣,有沒有不習慣,有沒有如自己這般想他。
花折梅拿著剛收到的密信匆忙走來,見青川又一人獨立於渭河水畔,拿著那隻冰雕玉兔沉默不語,和夜寂寞為伴。見此狀,花折梅不用猜也知道青川這又是在想葉寒了,自他們離開並州起青川便落了這麽個徹夜難眠的怪病,誰也治不好,誰也勸不了。而隨著時間推移,青川這失眠症也越發嚴重,尤其當近日得知上月突然失蹤的魏達竟率領一支大軍出現在了並州城外,青川就再也無法安眠了。
“將軍,南平來信了。”花折梅快步走進,一刻不敢耽誤將手中信件連忙呈上,他比誰知道這是一封能救青川命的良藥。
霜月清冷,孤零零隻占無窮夜色小小一隅,落在人身上也隻是如輕紗薄霧一層,可站久了,再若有似無的寒也會積少成多,然後一點點、一寸寸悄無聲息間就緩緩滲入人的肌理、血肉、骨頭,深入骨髓,待人倏然反應過來時寒早已入心,不知冷暖,身僵如屍。
而青川就是在這滿身僵冷心若死的狀態中,立即轉過頭來,微愣一下,然後伸出手來平靜接過這一封可救他命的信,然後有條不紊打開,看完,再合上,平靜如初,一切如常,就若這眼前封凍結冰的渭河水,喜怒無色。
“信中怎麽說?”青川看後不語,花折梅卻被看急了,連忙問著信中內容。
許是在夜色中站久了,青川的話語也染上了幾分霜月清冷,平淡說道:“南平王說魏達兵敗,並州城安,西境無憂,讓我放心。”
“那葉寒與阿笙呢,可是安好?”未聽到葉寒與阿笙的消息,花折梅不下著急繼續追問道。
“……無事!人都安然無恙。”
夜覆秦嶺,渭河水寒,青川雙手負背回答得很是平靜,花折梅站在他身後,看不清他此刻是何種神情,更聽不出他此時心緒是喜是怒,唯見風雪出沒間,火把昏黃搖曳下,一團模糊如霧的白汽從青川口中呼出,從重到輕由急變緩,最後漸漸似無,若狂風咆哮終在漫長無盡的孤夜中找到了一方寧靜。
“人沒事就好,你也可以不用這麽擔心了。”花折梅出言安慰道,自己懸了幾天的心也終於能安穩落地,也重重吐了一口濁氣,如釋重負。
自魏達率大軍兵圍並州城以來,青川就沒有一刻安心過,仿佛被魏達圍困在並州城的是他自己一般,可花折梅比誰都了解青川,若是讓青川選,他寧願被魏達圍困在城中是他自己,也不願是葉寒來麵對此般危險。不過還好,虛驚一場,一切都平安無事。
“是我太大意了。”夜穹漆黑無盡,霜月明華一點,青川仰頭迎著冷月落下的絲絲涼氣,自省自悔,開口說道:“上月魏達在潼關突然失蹤時我便預感不好,心下篤定他們是打算暗中對我動手便沒做阻攔放任自流,沒想到他們卻是把刀子直指西境,衝並州城、衝姐姐而去,這魏達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青川平淡說著,手中堅硬雕刀卻“哢嚓”一聲瞬間折成兩段,從他手中無力跌落在地,身首異處。
青川有此憤怒自是應當,花折梅每每想起此事也是忿忿不平,“這群無膽宵小知道麵對麵贏不了你,便使這些上不了台麵的陰險手段,欲對葉寒和阿笙下手。還好你離開之前做了萬全準備,留下守城的將領都是善戰善謀之人,對付魏達這一叛賊,小菜一碟。”
花折梅這一說話青川並不認可,“魏達有異我在並州時便已瞧出,所以此次東征才會把他帶上,並一路安排人小心監視,從無引其察覺。按理來說憑魏達的能力是不可能逃出我的掌控的,可卻鬼使神差地失蹤了,再次出現就突然出現在了千裏之外的西境,直指你我老巢。其中神通廣大,就憑魏達一人之力,你覺得他能做到嗎?”
青川如此一記反問確實令花折梅瞬間醍醐灌頂,驚慌一眼,連忙問道:“你是說,我方軍營有他同謀?”
“這個我也不清楚。”青川望著夜空中那枚霜色清華的冷月,如實回之,“也許是我們軍中混進了他的同謀,也或許是我們軍中有他的同謀,但無論是哪一種,此人定是智謀絕頂,不亞於我之下。有這麽一個高手潛伏在我大軍之中,確實是我這個當主帥的失職。”
是呀,能從青川手中神不知鬼不覺幫魏達逃脫,此人又怎會是一簡單角色,如此一想,花折梅也不禁開始後怕起來:此次東征的大軍帶來的全是西境知根知底的將士,個個忠心耿耿,如今有這麽一個居心叵測之人隱藏在其中,這無異於在大軍之中埋了一枚隨時可炸的火雷嗎?如此危險人物,怎能多留!
“如今長安戰事久戰未果,各方僵持不下,眼下可不能出什麽意外,此事得盡快解決。你可有什麽懷疑之人?”花折梅著急說道。
青川望著天上那輪又冷又高的霜月,搖了搖頭,“誰都無辜,誰都可疑,可惜我現在實在沒這麽多的心思去挖這隻狡猾的鼴鼠。花折梅,你去叫公孫釋過來見我。”青川突然轉頭對花折梅吩咐道。
“……”,花折梅聽後一愣,有些難以置信,“……你懷疑是公孫先生?”
霜月西落,寒涼月色仍是幾度皎潔清華,青川知是自己思緒跳躍太快,讓花折梅誤會自己的意思了,釋然一笑解釋道:“我說過這個軍營裏誰都不是無辜,誰都是我懷疑的對象,我現在一時間也無法辯別奸人為誰。不過如你方才所說,他們派魏達在我身邊潛伏十年之久卻不曾對我動手,可見他們確實是沒這個膽量衝我來。如今魏達長途跋涉出兵並州,我想他們不僅僅是簡單針對姐姐與阿笙所去,恐怕其中深意是想曲線救國,解眼下圍城之困。不過無論他們是哪一種打算,他們都賭對了,姐姐確實是我唯一也是最致命的軟肋,我賭不起!”
葉寒在青川心裏的位置,花折梅最是青川,安慰道:“你也莫要太過擔憂,魏達在你手下做事這麽久,你對他的能力最是清楚,他翻不起什麽大浪來。即便有你所說的高人相助,你忘了,你離去之前不也在西境留了萬全之策。若並州城真有異樣,南平王定會出兵相助平亂,保葉寒母子無憂。”
確實,若並州城真有異樣發生,南平王定會按照他們之前的約定出兵相助,這一點毋庸置疑。
南平雖為一國,可國中各個部落分據,南平王雖手握中央軍隊雄壯,可也難一口吃掉國中所有部落,更別提像烏蘇部落這般實力雄厚的部落了。有能力出兵相助且後有國內掣肘不會膽敢覬覦西境之地,這便是青川為何選南平王作為自己後手的原因。
可即便可以篤定南平王會出兵相助姐姐,西境不會有多大動亂,但是……他這心裏仍舊安心不下,就算是魏達戰死他也不會徹底安心。沒了一個魏達如何,還會有張達李達接連而來,隻要自己還在長安,還好生活著,這些人對西境、對並州、對姐姐就不會善罷甘休,因為他們要對付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他一人。
青川悵然一歎,漫長寒夜最懂他的滿心無奈悔意。原以為西境偏遠,讓姐姐留在並州可遠離長安這一是非之地,沒曾想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些人還是把不該有的主意打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姐姐身上去了,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讓姐姐隨他一同來長安,每日待在自己身邊至少能落個心安,而不是如現在這般聽聞魏達率叛軍圍困並州城,遠在千裏之外的自己除了著急憤怒之外也隻能束手無策。可即便真如他所意將姐姐帶在身邊,那些躲在暗處的陰險小人也不會讓他這般安穩吧!必用盡一切陰詭之計加害姐姐,不會讓他好過。說來說去終是他的錯,是因為他的存在才為姐姐引來了無妄之災,是他自己害了姐姐,都是他的錯!
“他們既敢對並州動手,我又何必手下留情。”青川望著夜色中那座世間最繁華的長安城,墨眼一沉殺心驟起,手攥握成拳,嗜血之心蠢蠢欲動來。
花折梅迎風未動,想想猶豫回道:“此事,要不要與玄隱大師商量一下?”
吳越二王現已率軍入宮,天下已人盡皆知,隻需等聖上一死,不管是真病死還是被吳越二王所殺,這弑君的罪名吳越二王都背定了,可若此時青川強行攻城奪宮,意氣行事,花折梅擔心這會讓青川在史書上落下不好的一筆。
並非花折梅忠心不純有此一問,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太過忠心才會事事以青川為先,替他考慮,其他之人皆排之後,包括待他如親兄的葉寒,這便是身為暗衛死士的宿命與無奈。青川理解,但他卻不喜歡,更不接受。
“花折梅你記住,”青川墨眼幽深似夜靜謐,可就是這般平淡無害的眼神卻還是看得花折梅本能低下了頭,不敢直視,“這天下於我,從來不及姐姐分毫。”
“屬下知罪!”花折梅為方才忤逆之舉磕頭請罪道。
“去把公孫釋找來吧,長安之戰該是時候有個了結了!”青川負手臨望渭水河畔,話語淡淡,最後和著一腔無奈都化為一聲歎息,沒入風雪裏。
夜靜風雪落,肅冷殺機起,青川言行的平靜如常,但花折梅卻深知青川是已起了殺心,不會再改。利刃既已出鞘,怎有不見鮮血便收刀之理,長安城中那些人是活不了多久了,誰讓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偏偏不怕死拂了龍之逆鱗,自尋死路。
“王爺。”花折梅動作很快,不一會兒公孫釋就出現在青川身後,對他拱手行禮恭敬一拜。
青川順聲轉過頭來,背對月色麵色呈暗模糊難看清,公孫釋隻能從他說話的語氣判斷他此時神色心境是何,“吳越二王逼宮已有數日,壽陽大長公主入宮侍疾應也隨皇室宗親困在皇宮之中,你可有方法聯絡上你母親?”
壽陽大長公主正是公孫釋母親,青川深夜召喚他前來,並直接開門見山說明其目的,公孫釋自是能瞬間猜出他將要行之大事,立即回道:“此次聖上病危不比往常,母親深感不安,所以與在下約定互以煙花為信,若王爺攻城,在下便以煙花為信告知,讓母親做好自保;若宮中情勢生惡,母親也以煙花為信告知,以便在下能及時找到母親護她周全。”
“很好!”青川從夜色陰影走出,一旁隨風搖晃的火把昏黃依舊,明亮不足,卻足夠讓公孫釋看清青川滿臉不掩的陰森殺氣,卻做笑意平然說道:“壽陽大長公主不愧是皇室長輩,見事深遠行事更有遠謀,有此未雨綢繆一計,本王相信,你與你母親,定能助本王成事。”
公孫釋拱手虔誠一拜,立即回道:“子英靜聽王爺示下。”
“天明之前極夜最暗,卯時一刻,煙花為信,大軍攻城,本王要在明日此時之前拿下長安城,活擒吳越二王,就算是炸平整個長安城也在所不惜!”青川直麵夜色長安城,霸氣言道。
“公孫釋定傾盡所有助王爺拿下長安城,入主帝宮。”公孫釋毫不猶豫回道。
青川墨眼靜幽無聲,隻意味深長看了一眼彎腰垂拜在麵前的公孫釋便又轉過身去,此時冷月下落西山,如霜月色輕和不少,極夜漸來。
“時辰已不早,子英下去早做準備,莫誤了攻城吉時。”青川望著天際那輪淺月,平靜說道。
“子英遵命。”公孫釋抬頭一看,青川已隻留了一硬朗如山的冷漠背影給他,但公孫釋仍朝他恭敬拱手一拜,然後才緩緩退去。
四下無人靜,魑魅魍魎生,夜是幽冥間,他乃除魔人。無論那隻隱藏極深的鼴鼠是誰,他總會把他挖出來,隻是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攻下這座長安城最重要。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隻有毀了這些人最後的躲難之所,殺了躲在裏麵興風作浪之人,西境才會徹底轉危為安,並州城才會解救,姐姐才會無事。
夜深了,夜靜了,夜也快盡了,青川手中握著的冰雕玉兔也已融化成薄薄一片,也快要隨這漫長一夜消失殆盡,即便如此,青川也舍不得將之扔之棄之,仍將它小心翼翼放於心間之處,任薄冰融水寒涼蔓延,仿若是姐姐微涼的小臉正貼在自己胸膛上,像隻凍壞了的小奶貓窩在自己懷裏取暖,舍不得離開。
而如今他遠在長安,眼下已是小寒最冷時,並州那般寒涼的夜,沒有他在身邊,也不知姐姐又是如何度過這漫長難熬的一徹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