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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一夢浮生盡,不念前緣不念今(上)

  一霎睜眼,當久違的光亮落入眼中、驅走盤踞多日的黑暗,頭頂上方,熟悉的金頂雲帳也漸漸在視線中變得清晰起來,一側鴛鴦枕,四合軟煙羅,金爐麝嫋青煙蔓,燭搖紅影龍鳳祥。


  記憶中的狂風暴雨、濕漉泥濘全然不在,相反,渾身上下無不□□爽、暖和的舒適感輕柔包圍的,葉寒轉動著眼珠,安靜打量著周圍這熟悉的一切,若不是左肩處隱隱傳來的細微疼痛、似針紮般難忍,她估計還會以為、之前在芍藥花圃發生的那一幕,隻是她睡意沉沉時做的一場噩夢而已。


  今日的藥剛煎好,常嬤嬤就連忙趁熱端了進來,一刻不敢耽擱,走近床邊,卻發現昏迷多日的皇後娘娘、竟然睜開了雙眼,不禁喜出望外,吃驚喚道:“娘娘,您醒了!”


  葉寒沒有說話,就好像沒聽見一般,隻緩緩偏轉過頭來,視線從麵前眼眶微微發紅的常嬤嬤,一點點費力掃視過、擁擠在殿中喜極而泣的一眾宮女內侍,缺少血色的麵容上、神情也是平淡得蒼白,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麽。


  在殿外候著的禦醫聽見葉寒終於醒了,也提著藥箱連忙跑了進來,常嬤嬤連忙讓開,讓人端了矮凳在床邊放下,好讓禦醫給娘娘診斷。


  脈枕平擱,錦紗覆落,兩者之間是葉寒枯瘦如柴的手,診脈的老禦醫已是古稀白發,可搭在錦紗上把脈的手、亦遠比葉寒要健壯有力。


  老禦醫是禦醫院院首,已服侍過幾代帝王,醫術精湛,也是這次負責給葉寒救治的禦醫首席,肩上責任重大、不敢有所輕怠,搭脈細診期間,反複診斷良久,緊皺多日的眉川、這才稍稍有所平展開來,起身賀道:

  “娘娘昏迷多日是因傷口反複發炎所致,如今醒來,玉體自是已無大礙,隻要以後上藥換布時,傷口莫要沾濕遇水就行。”


  “禦醫囑托,老奴謹記在心。”


  聽見娘娘玉體無礙,常嬤嬤這懸在心裏多日的大石頭、也終於落了地,喜色難掩,連忙謝過了禦醫,招呼著人送禦醫回去開方拿藥,可內侍剛扶著老禦醫站起來,就聽見錦簾之後、傳來葉寒平淡無力的聲音,讓人不禁聯想起、她那張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


  “為何本宮的左手半點力都使不上?”


  簾外,常嬤嬤和老禦醫麵麵相覷,神色無不透著犯難,麵對葉寒的突然問話,誰都不敢開口回答。


  老禦醫經曆幾朝,審勢識人的本領、絲毫不遜於他的醫術。


  當今這位皇後娘娘身康體健,平時很少傳喚禦醫,他也隻是每月來長寧宮請平安脈、才能見上一次,雖言語交談甚少,但他瞧得出來,這位皇後娘娘是個心性堅毅之人,所以無論是出於作臣子的本份、還是從娘娘的性格考慮,如實相告都比隱瞞謊報要好。


  “娘娘左肩刀傷頗深,猶見白骨,老臣與眾禦醫同僚雖傾盡畢生所學、保住了娘娘左臂,但與手臂相連的筋脈卻損之甚重,恐怕,娘娘日後這手……再難提筆寫字了。是臣等醫術不精,還請皇後娘娘降罪。”


  皇宮中的禦醫都是世間頂尖的醫者,若此傷能治好、他們定會竭盡全力,也根本沒必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開玩笑,這個道理、跪在地上請罪的老禦醫懂,他也篤定躺在病榻上的皇後娘娘、更懂,因為這位皇後娘娘除了心性堅毅,也是一個明辨是非、賞罰分明之人,絕不會因此降罪遷怒他人。


  “常嬤嬤,送他們出去吧!”


  良久,從錦簾內幽幽傳出來的鳳言、再一次證實了老禦醫的推測,跪在地上的眾禦醫、心裏無不鬆了一口氣,為首的老禦醫亦是如此,雖說他這雙老眼一向識人準,但這君心多變,誰又有十足的把握斷定、皇後娘娘所思所想不會一反常態,畢竟經此這麽大一變故,性情大變也不是不可能。


  老禦醫雙腳發虛,被內侍攙扶起來、踉踉蹌蹌往外走去,腦中卻不禁回想起、當日來到長寧宮看見的畫麵:

  滿殿哭聲一片混亂,而這位的皇後娘娘當時竟滿身是血、躺在鳳榻之上昏迷不醒,即便過了這麽久、他現在回想起來,心裏還是如最初見到時那般、駭然大驚,要知道這可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呀,全天下誰敢傷她,除了……那位唯我獨尊的帝王。


  人來人去,殿滿殿空,當周遭一切嘈雜喧囂散去,安靜重回於耳,雲帳內,葉寒默默消化著禦醫方才說的話。


  其實在最初醒來時,她就覺察到自己左手的異樣,無知無覺就好像被砍掉了一般,與能動有力氣的右手一比、相形見絀,雖然禦醫說左手還在完整如初、讓她心下鬆了一口氣,可一隻無用似擺設的左手,在與不在又有什麽區別。


  傷心嗎?

  葉寒心裏悄悄問著自己,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她的左手跟著她二十幾年了,雖平日不用它提筆寫字,卻也是力氣十足、能拿刀做事的好手,可從今以後,隻能像個無用的物件、掛在她身上跟著她一輩子,任誰一時也不能完全接受得了,


  但傷心之餘,她心裏又莫名生出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萬幸:本來那一刀是落在她脖子上的,卻被秋實撞偏、斜落在了她的左肩上,讓她僥幸撿了一條命,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又是什麽?

  說起來,她應該高興才是,不對嗎?可為何她臉上一點也笑不出來;可若是傷心,為何她眼中又一滴淚水都沒有?心平靜得、就像一灘吹不起半點波瀾的死水,沒有絲毫感覺。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極了,葉寒摸著自己心髒勻速跳動著的左胸口,許久也不得其解。


  這廂,常嬤嬤送走禦醫回來,手輕掀起簾帳進來,見葉寒躺在床上,睜著雙眼一動不動望著上方的雲帳,連她走近也沒反應,甚是出神。


  常嬤嬤心下也知她心裏的苦,多年夫妻恩愛,一朝反目成仇,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僥幸活了下來,可左手卻徹底廢了,她剛蘇醒過來、想不開也是正常。


  “娘娘,您昏睡了這麽久水米未進,身子都餓瘦了,可想吃點什麽,我讓秋實去做?”娘娘一直不說話,她站在床邊這麽幹等著、也不是個辦法,常嬤嬤隻好自己找話來說。


  對於自己殘廢了的左手,葉寒還是有些不能接受,錦被之下悄悄使著力,想試著舉起自己的左手來,可無論她怎麽使勁用力,跟她身體相連的左手、自始至終連動都沒動一下,毫無半點知覺。待力氣用盡,對左手徹底殘廢了的事實,她也徹底認了命。


  “扶我起來。”


  在床上躺了這麽久,全身骨頭都躺軟了,葉寒想下地走走,可她昏睡了多日剛醒,方才又這麽折騰一番,身上根本沒有足夠的力氣讓自己坐起來,隻好讓常嬤嬤扶她起來。


  出於對葉寒身體的考慮,常嬤嬤本想勸她、還是在床上多休息一會兒,可話還來不及說,就見她自己推開了、蓋在身上的被子,然後用完好正常的右手、顫顫巍巍掙紮著要起身。


  見狀,常嬤嬤連忙上前扶著她坐好,心裏也不由長歎一聲,娘娘性子這般倔強要強,陛下這次這般傷她,估計兩人以後的路盡是坎坷,再難回到從前。


  殿內銅爐映紅,獸金炭特有的鬆枝清香、隨著其源源不斷散發出來的暖意縈繞滿殿,卻也難壓抑下那無處不在的苦澀藥味,兩者混合入鼻,反倒讓人更胸悶難受。


  “讓人把窗子打開,通通風。”


  聽著葉寒有氣無力的病怏聲,常嬤嬤有些擔心她的身子受不住,但又不敢拒絕,隻好讓宮女把妝台旁、用來添光增亮的雕花小窗打開。


  風吹入窗,垂地的玉紗簾幔隨之無力輕晃,也不知是風吹散了濃鬱的藥味、還是微涼的寒意凝結住了藥的苦澀,小窗旁的空氣、遠沒有重重垂幔深鎖的殿內沉悶。


  葉寒由常嬤嬤扶著、慢慢走近窗邊,見窗外滿庭蕭瑟、葉衰淒涼,可不像極了她此時的心境。


  “我昏睡了有多久?”


  聽見葉寒問話,常嬤嬤回道:“寒露已過,露結為霜,現如今離娘娘昏迷醒來,已有三個多月了。”


  “三個多月?”


  葉寒聽後並不吃驚,從當日的芍藥花盛、到如今的秋索蕭涼,中間隔了的不就是一夏三月嗎?可想想,心裏還是不由心涼一片,感概道:

  “我記得當年我生完阿笙後、也是昏睡了三個多月,不過那時醒來推窗,望去的是滿庭青翠、生機盎然,而如今,卻是草木枯黃一片衰敗。物不如是人亦非,彩雲已散琉璃碎。”


  常嬤嬤見葉寒觸景生情,擔心她身子未愈又傷了神思,於是說道:“娘娘,這裏風大,老奴還是扶你回去歇息吧!”


  睡了這麽久,葉寒哪還睡得下,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繼續問道:“我昏睡這段時日,阿笙可好?”


  主子不願,她這個當奴婢的也不好強來,常嬤嬤隻好將她身上的披風攏緊,邊回道:

  “娘娘放心,太子殿下很好,知曉您……突染惡疾,不宜打擾,便聽從太子太師和太子太傅的話,一直待在東宮專心讀書,不曾有過外出。”


  “那就好!”隻要阿笙無事,她就放心了,葉寒閉上眼長舒一口氣說道。


  當日青川那陌生至極的駭人模樣,她現在回想起來、依舊隱隱後怕,她真怕阿笙知曉當日之事後,一氣之下去找青川理論、給她討個公道,畢竟當日青川殺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誰知道他會不會不顧父子之情、也一刀殺了阿笙。


  大病初愈,葉寒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就有些體力不支,常嬤嬤建議她還是回床上休息,但葉寒一想到殿中那濃鬱得就像一口陳年老痰、緊緊貼附在喉的苦澀藥味,這心就不由悶得發慌,於是搖了搖頭,讓常嬤嬤扶著她在臨近旁的妝台邊坐下,休息一會兒。


  銅鏡皎明,如水映照,葉寒側著頭看著鏡中、自己形銷骨立的臉,莫不心驚生悲。


  這女子有誰不愛美的,她雖不是容顏絕色,可瞧著自己如今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她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連忙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之前與青川冷戰和好後,也是在這妝台前,她與常嬤嬤當時未來得及說完的談話。


  “那隻海東青,最後怎麽樣了?”


  這話葉寒問得突然,前無有因毫無征兆,讓人無跡可尋,但常嬤嬤一聽,卻心下立即就明了了,思緒也不禁隨著葉寒的問話,回到了那日兩人在這妝台前、談論此事的畫麵,此景仍是物是、人依舊,可此情卻已成惘然,終是世事難料、從不由人。


  葉寒問後沒再說話,既沒一再追問、也沒著急催促,就安靜坐在妝台前耐心等著,而心下糾結、犯著難的常嬤嬤,自是沒有這等耐性,幾相猶豫不決之後,終扛不過葉寒、沉默似重山逼近的無形壓力,開口緩緩說道:


  “後來……那隻海東青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相隔回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連著幾個月都不回來一次,就好像是把陛下忘了一般。


  有一次,失蹤在外數月的海東青終於飛了回來,老奴記得陛下當時高興極了,看見海東青就又親又抱,晚上睡覺都舍不得放開,可、可等到第二天老奴去收拾床鋪時,卻發現那隻海東青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再也沒飛起來過。”


  常嬤嬤不敢說謊,回的話都是事實,沒有半點虛假,可有些重要的事實卻被她有意隱了去,不敢告知娘娘。


  其實當時她出於好奇、曾檢查過這隻海東青,卻驚奇發現海東青的脖頸處竟是斷的,不難猜出、定是被陛下活活擰斷了脖頸而死的,在這之後則被陛下製作成標本、放在殿中一直相伴,直至文帝駕崩、陛下被迫離宮。


  就算常嬤嬤沒有把事實完全相告,但就憑她所說的內容、已足夠令葉寒體冷心寒:

  寧願殺死它、也不準它離開,這是怎樣霸道強勢的占有欲,可以說是已近乎到了一種偏執變態的地步,但遺憾的是……她到現在才知道,而這還是她死裏逃生、用一隻手為代價換來的。


  隻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她如今已深陷其中,想抽身離開,何難!

  寢殿安靜,忽“吱呀”一聲輕響傳來,順聲望去,原是一宮女正推門而入,淺步走近、微微俯身行禮一拜,然後說道:“娘娘,陳總管來了,正在外候著求見。”


  她剛醒不久陳福就立即趕到,可見這長寧宮宮牆上的縫隙真不少,到處都在漏風,對她的監視無處不在,她想稍微清淨一下都不行,還真不如躺在床上、繼續昏迷下去,眼不見心不煩。


  “我累了,扶我回床上歇息吧!”


  葉寒搭著常嬤嬤的手臂費力站起來,然後徑直往重重垂簾深鎖的殿內走去,對宮女方才進來的傳話置若罔聞,就好像根本沒聽見一般。


  常嬤嬤瞧著葉寒這冷淡的態度,也不敢為陳福說道幾句,隻好扶著她回了床上休息。


  待伺候葉寒睡下,常嬤嬤這才輕手輕腳出了寢殿,卻見陳福仍立在殿外廊下等著,未走。


  常嬤嬤怕吵醒葉寒,連忙拉著陳福到遠處的廊角下,低聲說道:“陳總管,您可真會挑時候,皇後娘娘剛醒您就來了,就是閻王勾魂也沒您這麽準。”


  陳福怎會聽不出常嬤嬤話裏的諷刺埋怨,陪著笑臉,甚是為難回道:

  “大妹子,你也知道我也是聖命難違、不得不來。你就幫幫老哥哥,跟皇後娘娘求求情讓我進去行個禮、請個安,這樣,我也好回去向陛下複命呀!”


  見陳福難得拉下臉求自己,常嬤嬤也為難得很。


  她跟陳福當年一同入漪瀾殿、伺候瑾妃娘娘,都是相識多年的老人,若是對方有難、怎會袖手旁觀不幫,隻是……她一想起方才皇後娘娘那冷淡至極的態度,也是有心無力呀!


  “老哥哥,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可你也知道皇後娘娘不想見的不是你,而是……陛下!”陳福是陛下的貼身內侍,他來長寧宮、誰不知道是受了陛下之意,如今帝後失和,皇後娘娘怎會見他。


  常嬤嬤說的話,陳福怎會不明白。


  方才陛下一聽見皇後娘娘醒了、那欣喜若狂的樣兒,直接甩下大臣就往外走,恨不得一下子就飛過去,可剛走出殿就突然停了下來,雙眼凝望著長寧宮殿方向,然後再也踟躕不前。


  其實,他何嚐不知道陛下的心思,陛下心裏是想見皇後娘娘的,可以說是想得望眼欲穿,但他有多想就有多怕,怕皇後娘娘不願見他,怕皇後娘娘對他惡言相向,怕皇後娘娘……恨他,畢竟當日他親手揮下的那一刀,砍傷的不僅僅的是皇後娘娘而已,更是他與皇後娘娘多年的夫妻情意!


  如今大錯鑄成,覆水難收,以皇後娘娘愛憎分明的性子、怎會再見陛下,這一點陛下心裏自然比誰都清楚,所以這才會退而求其次,讓他這個奴才來長寧宮跑一趟,替他看看皇後娘娘是否安好,雖然明知會被無情拒絕。


  同為奴各為其主,陳福知曉常嬤嬤的難處,也不好多做強求,隻問道:“那娘娘醒來後,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你總可以告訴我吧,要不然老哥哥回去真交不了差。”


  看著陳福那著急的樣子,常嬤嬤也不忍心,想了想小聲回道:“娘娘醒來後隻問起過太子殿下,其他人,一概未提。”


  包括陛下,後麵這一句到了嘴邊、常嬤嬤怎麽也說不出來,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個為什麽,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處於愧疚吧!

  陳福人精,一聽就明白了,連忙謝過常嬤嬤,就轉身回成德殿複命去。


  常嬤嬤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快步離去的陳福,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身後門窗緊閉的寢殿,心裏也不知把太子殿下牽扯進帝後之間的對峙拉鋸,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她隻希望當太子殿下回來時,皇後娘娘那顆枯寂了的心、能重新找回一點活力生機,而不是隨秋入冬、徹底幹枯而死,望著眼前衰黃蕭條的深秋庭院,常嬤嬤長歎了一口氣,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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