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卷雪亂後,終塵歸塵土歸土(二)
疼嗎?
青川在心裏這樣問著自己,答案、他自己也不清楚。
疼、好像又不疼,當皮肉被鋒利的刀尖劃開時,□□上的疼痛不可避免,但心裏卻是異常的舒服,一種難以言喻的釋然輕鬆:自己殺過她一次,她殺自己一回很公平,他不恨她,就算今晚死在姐姐手裏,他也甘之如飴。
他貪婪地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姐姐,根本舍不得眨眼。
姐姐的眉不濃、但也不淺,細細彎彎的、像極了春日初綠的柳葉,笑起來時、看著甚是舒服;
還有眉下那雙明淨如水的清眸,即便此時眼中裝著的、全是對自己的恨意,可他看著、心裏還是說不出的滿足和高興。
這是兩年多來、她第一次肯正眼看自己,那似黑曜石的眼眸中、裝著的滿滿都是自己的身影,就好像她的心裏滿滿當當、裝著的也是自己。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摸她那張看過無數次、也看不厭的臉,即便如今瘦得形銷骨立、不成樣,依舊讓他情動如初、喜歡得不行,可他的舉動換來的、卻是胸膛上的刀紮得更深。
葉寒惡狠狠看著青川,眼裏盡是殺意。
她想殺了他,很想,從孩子沒了起,她就對他起了殺心。
她想殺了他替孩子報仇,替夏州數十萬、被屠城的無辜百姓報仇,也替自己、替自己這些年所受的一切苦痛報仇。
她要殺了他,殺了這個沾滿人命的劊子手,為所有無辜死去的亡靈一個交代,可當她使盡全身力氣想紮得更深時,青川居然……對她笑了,就這樣含情脈脈看著她、衝著她溫柔含笑,仿佛自己不是在殺他、而是在幫他一般。
他……不恨自己嗎?
自己可是在殺他呀!他為何會笑得這般從容不恨?他應該恨自己才對,隻有當恨意交鋒時,她才能越戰越勇、一鼓作氣殺了他,而如今他卻無恨,你讓她的滿腔仇恨與誰較量,又讓她如何自處。
葉寒有些愣住,眼中猶豫漸起,手中的刀也再狠不下心紮下去,分神間,還不小心撞到一旁的酒案,案上的酒壺一時不穩、跌落在地。
也就是這猝然在夜深人靜中、響起的一聲瓶碎,讓在外守衛的花折梅、敏銳覺察出殿中有異,立即從殿外闖了進來,
一看殿中情形,心下頓時駭然一驚,連忙手中暗器一扔、直接擊中葉寒手腕,葉寒吃疼,瞬間鬆開緊握住刀柄的手,身子也失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
“姐姐!”
見葉寒摔倒在地,青川連忙上前去扶,怎奈毒素侵腦、又失血過多,突然站起頭昏得不行,還好花折梅及時趕到扶他坐下,給他點穴止血、將刀拔了出來,又給他輸了些真氣,才保他性命無礙。
青川稍稍恢複些神誌,就撇開花折梅去看葉寒,可葉寒才不稀罕他的虛情假意,直接拂手一揮將他推開,臉上滿是毫不遮掩的厭惡,
“滾開!別用你那髒手碰我!”
說著激動,葉寒猛地吐出一口烏血出來,原是毒開始發作。同樣,青川也有相似的中毒反應,隻是相比葉寒輕微了許多,隻吐出了小口烏血。
兩人同時中毒、花折梅甚是擔心,本上前想先替青川將毒排出,卻被青川拒絕、讓他先去救葉寒。
花折梅怎會看不懂、青川臉上此時的著急和無奈。陛下想去救葉寒,可葉寒方才這麽抗拒他的碰觸,性命攸關,隻能退而求其次、讓自己出手去救。
花折梅不敢耽擱,連忙上前封住葉寒心脈、以免毒侵入心,葉寒氣息奄奄看著站在殿門邊的陳福、常嬤嬤,臨近旁的花折梅,還有幾步外被他救下的青川,臉上不禁生出一抹淒涼的譏笑,
“你很得意吧,沒能殺死你?”
“葉寒,你中毒太深,別再說話了。”
這是自回了長安後,花折梅第一次違背尊卑、直呼葉寒的名字,雖然他一直謹守鐵浮屠鐵規,不敢越逾,但對這個相處多年的妹妹,他還是心存偏袒的。
今日看見她居然謀逆犯上、刺殺帝王,哪怕與他自小接受的思想相悖,哪怕會觸怒陛下引來殺身之禍,他還是忍不住向青川求道:“陛下,葉……娘娘也是一時糊塗,還望陛下饒恕娘娘。”
花折梅的苦心、葉寒怎會不知,可如今事情敗露難逃一死,她不想再連累他人,於是“不識好心”推開花折梅、與他撇清關係,然後盯著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青川,毫無懼意、直言說道:
“我沒有糊塗,我早就想殺你了,我連做夢的時候、都在想如何殺了你。我這一生原本可以活得平安順遂、夫賢子孝,若不是你,我這一生不會有這麽多的坎坷不平,也不會有這麽多的痛楚苦難。你是毀了我的一輩子!!”
葉寒滿心悲憤難消,說完,又立即嘔出一大灘黑血出來,汙了麵容。腹痛加劇越發難忍,意識也開始渙散,葉寒知道她快死了,但她不甘心呀!
她恨自己,恨自己的一時心軟,以致一切功虧一簣,可就算她沒能殺死他,她也不想讓他後半輩子好過,她要誅他的心,她要他生不如死!!!
“你以為我真愛你?”葉寒冷笑著,努力撐著身子、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將話說完:
“你比誰都清楚、我當初是如何嫁給你的,又是為何會留在你身邊。實話告訴你,這些年在你身邊的每一天,每一次你碰我,都讓我感到無比的惡心。你不過是我湊合過的替代品,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這些年積壓在心裏的恨意、終於一吐為快,葉寒再也撐不住癱倒在地,前方向她奔來的人影,耳邊著急難掩的呼喊聲,都隨著她越發模糊的意識、屏蔽在外,黑暗也在她的世界完全落幕,她……終於解脫了!
“姐姐!姐姐!你醒醒!你醒醒……”
青川不顧傷勢直接衝了過來,抱起葉寒在懷大聲喊著她,可無論他怎麽喊,姐姐都毫無半點回應,難以克製的恐慌、似一條巨蟒纏繞滿他的全身,扼製著他咽喉難以呼吸。
他知道她恨他,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也是故意氣他而已,雖然他聽後,心還是不可避免、疼得不行,但他不介意、都不介意,哪怕她要殺死自己、他也不介意,隻要她好好活著,他隻要她好好活著,而不是這樣安靜躺在他的懷中、毫無生氣。
她若走了……自己該怎麽辦?
仿若入了魔怔,青川抱著葉寒不放,滿眼猩紅,一如左胸膛處的衣衫上、越發鮮紅的血。
見狀,花折梅低垂著眼,也不知說什麽好。
這幾年帝後成仇、結怨甚深,走至今日這一地步、他並不吃驚,隻是他沒想到葉寒居然會用這麽激烈的方式、與陛下同歸於盡。
站在門邊的常嬤嬤看見這一幕,也莫不唏噓不已,這與當年瑾妃娘娘刺殺文帝、是多麽的相似,幾十年過去了,沒曾想又發生在他們的孩子身上,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世世輪回難以避之?
見葉寒眉尖微顫、好似還有氣息,花折梅連忙上前去一查究竟,卻被青川誤以為、他是想將葉寒從他懷裏搶走,於是手本能一抬、就是雄渾一掌,將花折梅打出至半丈之外,還吐了一大口血。
陳福和常嬤嬤在一旁看見、也揪心得不行,連忙上前扶住花折梅,並從他口中得知葉寒這一情況。
救人要緊,對眼前已發了狂、變得毫無理智的帝王,常嬤嬤也顧不得會有什麽後果,直接冒死上前、大聲提醒道:“陛下,娘娘好像還有氣,您快看看,沒準還能救回來。”
許是聽見葉寒還有救,青川猩紅的雙眼才終於落回一絲清醒,他連忙伸手去探葉寒的氣息、脈搏,果然,雖然氣若遊絲,但這種很輕、很弱的失而複得,卻足以讓他雀喜不已。
青川不敢耽誤半分,連忙將葉寒扶起,用真氣先護住她微弱的心脈,然後打碎一側的酒壺、拾起碎片,在她手指割出一道傷口,以內力將她體內的毒素催出。
青川本也中毒、且身上還有傷,花折梅提議自己代他替葉寒排毒,但青川未回,置若罔聞,一心隻在葉寒、和她手上不斷流出的烏血上。
今夜之事辛秘且隱晦,不宜驚動太多的人,為保密,長寧宮所有人無論宮女侍衛、還是藏在無人處的暗衛,都一並被排之在長寧宮外圍,無令不可入內,違者立斬,就連解白都是陳福一人親自去請的。
待陳福領著解白進了長寧宮、入了寢殿,當看見滿口黑血奄奄一息的葉寒、和抱著她唇色發紫的青川時,解白心下莫不大驚,又好似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什麽來,但救人要緊、來不及細想,便立刻快步走近,替葉寒診了診脈、了解下她的情況,然後讓青川排完這一輪毒、將葉寒抱至床上去。
毒自藥來,自需藥解,用內力排毒雖是一種法子,但耗時耗力成效不大,好在葉寒這毒中得不深,且大半毒素已被青川用內力排出,餘毒不多,可棘手的是葉寒太過虛弱,若用藥直接解毒、太過霸道,她這身子承受不住,隻能想法子從口催出。
打定解毒之法,解白立即打開藥箱,先用保心丸護住葉寒心脈,以免等會兒排毒時餘毒反噬、侵入心室,又拿起銀針準備下針催毒時,不知為何,解白忽注意到坐在床邊、一直抱著葉寒的青川,見他胸口處鮮血深染不止卻視若無睹、隻一心先顧著葉寒。
見狀,解白心有動容,從藥箱裏又拿出一瓶藥來遞給他,隻說道:“這藥你先服下,省得等會兒給葉寒解毒時、你又發作,我一人兩手、到時可顧不了這麽多。”
青川知解白言中好意,道過一謝接過服下,解白未回,手執銀針、專心為葉寒催起毒來。
不一會兒毒聚於腹直湧上喉,烏得發黑的毒血、就從葉寒口中吐了出來,斷斷續續、吐了有一刻鍾的時間,毒血整整裝滿小半盆,常嬤嬤看著都不由為葉寒感到疼。
毒已排出,葉寒這性命也算是徹底保住了,解白又寫了方子、讓人去禦醫院抓藥,等煎好一副後、又立即給葉寒服下,一殿五人圍著葉寒忙忙碌碌了這麽久,至月色上西才勉強能得個休息,除了解白。
青川功力深厚,再加上以前中過耶律平下的劇毒,葉寒提煉的這點毒藥根本傷不了他,胸口上的那處刀傷雖血色複染、未曾幹過,但也隻是看著嚇人、要不了他性命。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葉寒不忍心故意放水,這一刀剛巧砍到胸腔處的肋骨上,就葉寒單手那點力氣,就算是她雙手完好,也不一定能劈斷肋骨、紮破青川心髒,也許這就是世人常說的“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吧!
給青川解完毒包紮好傷口,解白也著實累了,但又怕這兩人傷勢出現反複,便讓常嬤嬤在隔壁尋了間安靜無人的偏房,暫時睡會兒。
青川仍坐在床前守著葉寒、不肯離開,陳福勸說無效、隻好無奈搖了搖頭,拉著花折梅一同出了殿,宮中人多眼雜,即便今夜的事知曉者不多、但以防萬一,他們還是得想個合理可信的由頭,將今夜的事掩飾過去,否則讓有心人真真假假、猜出幾分來,再流轉出去,這後果可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