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牆碧瓦富貴夢,到頭終是一場空(五)
盛夏的驕陽是蓬勃熾熱、充滿活力的,在它那金燦耀眼的灼熱白光下,榴花燦紅如火,垂柳翠濃如煙,就連牆邊細縫長出的雜草、都是一派綠意盎然,然而當行至西落,搖搖欲墜懸於西山上時,再烈的驕陽也逃不過垂暮的死氣沉沉。
那漫無天際的昏黃、就是它死亡前的顏色,即便落在人身上依舊帶有幾分灼人的熱度,卻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當最後的一點餘熱用盡,就如人雙眼一閉、再也醒不過來,然後徹底墜落至黑夜裏,而她如今的心境就處於這樣的狀態。
頭七已過,徽兒已經下葬,朱娉婷來到徽兒生前住過的房間,輕翻著他讀過的書,撫摸過他寫下的字,在書桌下找到他藏著的彈弓,想起當時怕他玩物喪誌、影響學業,自己讓人拿去扔了,沒曾想他卻偷偷找了回來、藏在了書桌下。
若是早知道會是這樣,她當初怎麽也不會不顧他的哭求、讓人拿去扔了,她一定會讓他玩個夠,她也不會一天到晚逼他背書寫字,讓他累得連覺都睡不飽,隻可惜再多的悔恨眼淚,徽兒都回不來了,獨留下她孤零零一人活在這世上,與這座偌大、空蕩的宮殿為伴。
落日更低,斜陽更斜,將門邊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幾乎將坐在書桌前的朱娉婷籠罩住,朱娉婷看著站在門邊的高大身影,雖然背對黃昏而立,讓人看不清他的臉,但從他身上散發的、不輸天地的雄渾氣勢,卻能讓人一下就可知道他是誰。
“陛下您終於來了,臣妾這些日子,可都一直在等著您呀!”
朱娉婷站起身來看向青川,想著自己入宮這麽多年,就連生下徽兒,他也不曾來過這裏,如今徽兒走了、他卻終於來了,可真是莫大的諷刺。
而對朱娉婷的滿臉悲戚,青川視若無睹,徑直走進屋中、在主榻上坐下,聲音無緒平淡說道:“聽說你想見朕。”
從青川進來到現在,朱娉婷就不曾在他臉上、看見有絲毫傷心難過,再想起那日徽兒被宋寶林、活活掐死後的可憐樣兒,心裏頓時怒氣難忍,也不管什麽尊卑,直接問道:
“今日是徽兒頭七,所以想請陛下來看徽兒一眼,送他最後一程,也想問陛下一句……為何要這麽對徽兒,他畢竟也是您的孩子呀?”
在徽兒走後這七天,她在一人靈堂時,想通了很多事。
從楊婕妤和三皇子突然得了聖寵起,再到徽兒被害,這一切的一切應該都是、有人在暗中挑撥的,要不然楊婕妤怎會知道當年徐美人生產時、朱茉曾去送過一碗保胎藥,還知道宋寶林表哥已身亡一事。而這全宮上下、除了坐在龍椅上的帝王,她實在想不到有第二個人有如此本事。
麵對朱娉婷洶洶而來的質問,青川卻突然輕嘲一笑,反問道:“朕的孩子,你確定?”
似走在高空的繩上、突然被一陣輕風吹晃,朱娉婷心裏猛然一慌,臉上的義正嚴辭、也不似之前那般理直氣壯,雙眼更是亂個不行,心虛得、本能低下眼來不敢看青川,一時之間竟忘了說話,隻聽著青川繼續說出的話,似一根根棺釘,將她的罪行一句句釘牢、釘死。
“朕與皇後除了懷王外、不曾再有一子,天下人皆以為是皇後當年生產時、壞了身子,可實則不然,而是朕當年追捕後褚逃將耶律平時、被偷襲中毒,餘毒未清,這才損了子息,不能再有子。”
“不可能!”這能蓋棺釘死她罪行的真相,朱娉婷自是本能選擇不信,慌亂間突然想到,“若是這樣,葉姐姐後來又怎會有孕?”
聽聞朱娉婷突然提起姐姐,青川冷漠的臉上、難得浮現一抹柔情,便生了點耐心與她解釋道:
“毒中了,自然也可以解。當年解白替朕解毒時,本來是可以將朕身上的餘毒、一並解了的,可是朕對子嗣一向不看重,更不想姐姐再受生產之苦,便回絕了,若不是後來與姐姐失和,想再要個孩子、挽回她的心,朕也不會再請解白入宮、為朕解除餘毒,而這也是為何姐姐有孕、是在解白來到宮裏之後,而不是在你們入宮之前。”
朱娉婷知道陛下對葉姐姐感情很深,但僅是不想葉姐姐再受生產之苦,便絕了自己的子嗣,這麽深情得、近乎荒誕離譜的事,若發生在一尋常男子身上、她還勉強能信,但這可是坐擁天下的帝王呀,你讓她怎麽相信!
“不可能,陛下您一定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她不能認罪,混亂皇嗣,這可不是簡單的殺頭罪過,更是抄家滅族的重罪,她不能連累祖父和朱氏一族,所以無論陛下怎麽說,她都不能承認!
見朱娉婷不見棺材不見淚,青川也不急,反正他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多說會兒、也權當是消磨時間了,要不然你讓他怎麽熬過、這沒有姐姐的漫長日子。
“甘露寺和相國寺之間有一條小路,那裏樹林密布,人煙罕至,而在樹林深處有一山澗,山澗後有一處洞穴,你和相國寺僧人慧無,就是在此數次媾和才有了身孕的。”
聽後,朱娉婷雙目陡然睜大,吃驚更難以置信,“您……知道?”
“朕不僅知道,還知道在你有孕後不久,慧無就莫名奇妙死在、你們曾經相會的那處洞穴裏,而殺死他的凶器,則是一支磨得尖利的銀釵。”
青川話剛說完,一旁陳福就將一物扔在朱娉婷麵前,朱娉婷一見,雙腿瞬間一軟、跌坐在地,一動不動看著眼前那支銀釵,久久不語。
即便銀釵因年久生舊,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當年她趁慧無分心時,一下插入他頸子的銀釵!
她到現在也還能記得,慧無當時轉過頭來時、看著自己的眼神:震驚,難以置信,還有被背叛後的憤恨,然後一步一步向她走來、想要殺了她,可惜他的憤恨、不足以支撐他完成報複,就一下轟然倒在了地上。
她記得當時慧無還沒有死,隻要自己去喊人、還是有機會救他的,可是她卻什麽也沒做。她如今已有身孕,入宮勢在必行,所以這個讓她受孕的男人、必須除去!
隻有這樣她腹中孩子的身世、才能永遠不會暴露,她們母子倆日後才能在宮裏、沒有後顧之憂,朱氏一族才能平安無事,不會因此受到任何的牽連,所以,慧無他必須死!
而她就這樣縮在洞邊,看著慧無躺在地上,手捂住自己血流如注的脖子,一點點咽了氣,後來她還壯著膽子靠近,確定他徹底死了,這才放心離去。
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連她那心細如塵的堂姐慧太妃、當時都沒瞧出丁點端倪,沒曾想陛下卻知道,還知道得這麽詳細,應是早就知道了此事,可是……她不懂呀:
“陛下您既然都知道,那您為何當年還同意我入宮,還讓我生下徽兒?”
讓她白白空歡喜一場,最後還搭上了徽兒的命。
看著地上痛哭流涕的朱娉婷,青川冷笑道:“當年你和你堂姐費盡心思、將此事捅到姐姐麵前,逼得姐姐礙於禮法情麵、不得不同意你們入宮,朕雖有心想解釋,可無奈姐姐當時對朕的誤會太深,朕無論說什麽、都隻會越描越黑,索性便依了她的意願行事。”
想到當年姐姐誤會這些孽種是自己的孩子後,深夜獨自坐在床邊、默默流淚的樣子,他的心就疼得不行,所以青川對葉寒有多心疼,他對這些人就有多恨、多狠!
“你以為這些年容你們在宮裏,朕就忘了這些事?當年你們怎麽算計朕、算計姐姐的,朕自然要連本帶利地還給你們。
去壽嘉殿的事、是朕有意散播傳到你耳朵的,楊婕妤數次來成德殿、朕都置之不理,就是為了逼她向你複仇,還有宋寶林表哥的事,也是朕故意讓人透露給楊婕妤的,隻不過當日楊婕妤沒能將你一起除去,確實有些遺憾。
不過看在朱老夫子對朕、和姐姐有恩的份上,朕就留你一命,以後你就在這安仁宮、孤獨終老吧!”
一切真相徹底大白,朱娉婷頹坐在地上,久久不語。
她真沒想到陛下算計得這麽深,明明知道她們的孩子並非龍嗣、卻裝作不知,知道她們所有的心思秘密、卻隱忍不發,隻藏在暗處挑撥幾下,然後看著她們你爭我奪、互相殘殺,將她們玩弄在鼓掌之中。
可悲的是,她們竟然不知,恨錯了人,也複錯了仇,更可憐了她的徽兒!他才三歲呀,他的人生還沒開始、就這樣無辜死去了,你讓她這個當母親的、怎麽接受得了!
朱娉婷看著即將離去的青川,看著他那方高大如山的身影,在殘陽如血下、盡顯帝王的冷酷無情,想著他對她、對徽兒做下的一切,心裏的憤與怒、就似洶湧翻滾的沸水再難忍住,直衝著青川大喊道:
“陛下以為除掉了我們,葉姐姐就會原諒您了?”
走至門邊的青川突然停下,殘陽如血下的背影依舊冷漠、不帶著半點溫情,但朱娉婷卻知道,這位帝王比石頭還要硬的心上、有一處最柔軟的地方,她要在他心上這處最柔軟的地方、狠狠插上一刀,她也要他痛,要讓他也像她一樣痛不欲生,為她和徽兒報仇!
“陛下您就別自欺欺人了!是,臣妾當初是為了宮裏的榮華富貴、在葉姐姐背後捅了她一刀,臣妾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但是陛下,您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當年可是您不顧夫妻之情、拿刀殺葉姐姐,而後又在她重傷之際、臨幸她人,之後還害得她流產、再也不能有孩子,葉姐姐的性子有多愛憎分明,陛下您又不是不清楚,您覺得葉姐姐會原諒你嗎?
就算您殺了我們,葉姐姐也活不過來,就算您現在以死謝罪、到了地底下,葉姐姐也不會看您一眼,因為……她恨您!多看一眼她都嫌髒,嫌您惡心!!”
說完,站在門邊的高大身影突然一僵,然後久久未動,在血色的黃昏中、被定格成一幅極具矛盾的畫來,既浪漫無比、又盡顯悲涼:浪漫的是黃昏的絢麗色彩,悲涼的是滿落哀與傷的心。
縱是身為帝王、坐擁天下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孤家寡人一個,連個與他共立黃昏的人也沒有,除了個老仆跟在身後,在蒼涼無盡的昏黃落日下,悄無聲息離開了。
看見,朱娉婷閉上眼,滿意一笑。
她成功了,她成功在這不可一世的帝王心上、插上了一刀,成功給她還有徽兒報了仇,可這……又有什麽用!
朱娉婷睜開眼,環顧著這間徽兒生前住過的屋子,徽兒回不來了,她再也聽不見他喊自己“母妃”了,這間屋子再也不會有他的歡聲笑語;
還有最疼她的祖父,因對她失望早已離她遠去;還有葉姐姐,自己搶了她的丈夫,她臨終前、想必也是對自己心中有怨吧;
對了,還有那個方呆子,他應該最恨自己吧,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他也不會被亂刀活活砍死,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
隻可惜,一切難回頭,而她也回不到最初時,隻能一人在這座空空蕩蕩得可怕的偌大宮殿、過完餘生,那漫長的餘生就像這剛落下來的夜、沒個盡頭,你讓她一個人怎麽過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