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何為善
血蝶起舞,大浪滔天。
孫行怔怔的看著莫相,良久才回過神來。
這麽說,那隻曾載著自己遨遊古道,登臨雪山的血杜鵑竟是金沙神國昔日的國君望帝杜宇所化?
孫行不由得開口道:“這些隱秘你是從哪裏知道的?”
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了,逝去的魂靈竟然能夠殘存至今?
停駐的血蝶再次起舞,於此地停留的它們似在祭奠著什麽,而今它們再次躍動,掠過厚重莊嚴的巫峽,朝著山中飛去。
“這些隱秘一方麵是父親告訴我的,莫家作為傳承悠久的相術大族,在昔日三星神國之中亦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族內關於巫山隱秘的典籍也涉獵頗深,我時常在藏經閣查閱的。”莫相不以為然的開口道。
孫行搖了搖,這女人比他預想的家族地位還要高出不少,這些隱秘每一條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大浪一道又一道的拍打在巫峽上,好在這條路足夠寬敞,二人穿過百米長的巫峽,停下了腳步。
連綿的沼澤濕地,蒸騰著汩汩氣泡,泥沼中盡是腐朽的異獸骸骨和死去的亡者頭顱。
出奇的,這連綿的沼澤並無惡臭味道。
孫行站在一側,清晰可見有一條蜿蜒盤旋的巨大骸骨纏繞於整片沼澤。
一條由青石鋪就而成的石路自孫行腳下延伸至對岸的丘陵,灰白色的霧浸潤這方土地,朦朧之中,可看見對岸低矮的丘陵上屹立著一座樓閣,樓閣中似有人影攢動。
孫行心神一震,他不由得看向莫相,她一定知道些什麽。
果不其然,莫相淡聲道:“這裏是臥龍陵,此前你經過燈村時,也該是發現了生活在那裏的婦人並沒有眼珠,原因就在這裏。”
莫相說著便踏上了青石路,孫行緊跟其後,灰霧籠罩過來,似蒙蔽了他的感知。
一陣清風拂過,孫行駭然發現,自己和莫相雖近在咫尺,卻又咫尺天涯,自己無論怎麽呼喊她都無濟於事,眼睜睜的看著莫相消失在前方。
懸在天穹的明月不知為何變得血紅無比,陷落於沼地的巨大骸骨正散發著幽光,孫行痛苦的撫著額頭,腦中泥丸腫脹萬分,似有什麽東西要破裂而出。
孫行踉蹌的向前邁步,朦朧晃動的視線中好似看到對岸的樓閣內有人走出,朝著自己走來。
不知是敵是友,當下便要禦動靈氣嚴密防禦,奈何腦海腫脹異常,靈氣的調動也變得滯緩,如那窮酸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砰。”
頭暈目眩,雙腿乏力的孫行仰麵倒入沼澤之中,泥濘幽冷的沼澤下似有惡鬼在拖拽著他的身軀,要將他埋葬於此,渾渾噩噩的孫行顯然無法擺脫泥沼的吸扯。
這時,青石路上走來一個人,來到孫行身前站定。
來人豐神如玉,身軀挺拔,獨特的麵容服飾讓他想到了初臨古道時見到的海族之人。
這青年下顎有一道細小的鱗片,讓他冷酷的麵容平添了幾分妖異。
不知為何,青年雖以一條黑布裹住雙眼,孫行卻依然能感覺到他正看著自己。
此刻,身陷泥沼的身軀已然下陷了三分之二,隻剩下胸脯和腦袋。
“救……救救我。”
強烈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襲來,讓孫行喘不過氣,烏黑的泥沼浸潤了胸脯,慢慢朝著下顎逼近。
無動於衷的青年忽然伸出了手,虛空一握,流動的泥沼不在向前壓迫,孫行亦停止了下陷。
青年嘴角翕動,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他開口道:“給我一個救你的理由。”
孫行不知道青年為什麽要這樣問,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二人本是萍水相逢,他自有不救自己的理由。
看著青年冷峻的麵容,孫行還是說道:“與人為善,舉手之勞而已。”
青年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幽靜的沼澤回蕩著青年肆意蒼涼的大笑。
樓閣中,執棋的老者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方才消失不見的莫相正安安靜靜的站在老者身後,他深邃的眸光投向天穹上那輪血月,輕聲道:
“千年了,他仍未放下。”
在其對麵,一隻隻血蝶扇動著翅膀,駐足於女子側肩,搖曳著身姿。
一道空靈的聲音響起:“這不怪他,換做是我,亦會如此,這世間眾生本就無情。”
“金沙神國當初又做錯了什麽?曆代先王又有何錯?上天為何要降下金烏滅國?而我又為何要在那時降生?”
老者淡聲道:“我執,即是罪。”
孫行怔怔的看著青年,他感受到青年身上噴薄而出的濃濃怨念和恨意,這是戳到了他的傷心事?
浮於沼澤的無數頭骨,空蕩蕩的眼眶之中忽然亮起了兩簇螢火,這些頭骨散落於各處,毫無規律可言,可偏偏給孫行一種身處一座絕世凶陣的感覺。
青年揮了揮手,身陷泥淖的孫行忽然暈了過去。
……
人傑地靈的古蜀大地在金沙神國和三星神國的連年征伐下,早已遍地瘡痍。
孕養萬物的大地早已得不到雨水的寵幸,這裏似乎變成了連上天都厭惡的天棄之地。
生活在這裏的村民叫苦不迭,糧食亦是顆粒無收,不得已之下村中大半村民選擇離開世代生活的祖地,另謀生路。
烈日燒灼大地,河水也已蒸發殆盡,久而久之,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心態也悄然變化,又恰逢此地正值某處關隘,村民便以打砸搶燒,坑蒙拐騙維持生計。
這一天,已是多年未見的烏雲再次密集的聚湧於天穹,濃稠如墨的碩大烏雲連那散發著灼灼熱量的太陽都要暫避鋒芒。
豆大的雨珠灑落下來,瓢潑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山川密林,險溝山坳中再次盈滿了雨水,因幹涸而開裂的大地重煥生機。
一眾村民皆虔誠下跪,他們一致認為是上界的巫神看到他們虔誠的信徒身陷囹圄,遭受萬般苦難,這才降下福澤。
他們作為巫族遺民,並沒有被遺忘。
烏雲層中,神光四溢,一頭龐然大物擠入眾人瞳孔,竟是一條真龍。
“妖物,妖物!”村民們無不朗聲高喊道。
這條真龍沒有得到村民的尊敬,反而四下奔走去尋找能夠殺死真龍的異人。
冥冥之中,因果報應沒有按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至理。
一名得道的高僧途徑此地,在村民的邀請下,以力奪去了真龍的眼珠,並砍下了真龍的頭顱。
真龍不明白,自己出於善心卻得到這般惡果。
強烈的怨念讓他魂魄不散,也讓他對人世間心灰意冷。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以魂靈存在的真龍立下不報此仇,不入輪回的誓言。
在世的村民都被挖去了眼珠,此後降生的孩童亦如大人一般承受著真龍的詛咒。
村民得到了應有的報應,然而他卻奈何不了昔日挖去他眼睛,砍下自己頭顱的高僧。
鎮壓於鎖龍井的孽龍感知到龍子的遭遇,古蜀之地再次迎來了百年難遇的大洪水,洪水淹沒了數不清的良田,連帶著村落也被摧毀。
……
灰霧散去,青年摘下了遮擋雙目的絲帶,眼眶中空空蕩蕩,讓他顯得猙獰而可怖。
此刻孫行心中五味雜陳,他終於明白了青年為什麽要說:給我一個救你的理由。
他以一個過客,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見證了真龍悲慘的宿命。
“我來時,在巫山某處經過了一處小村落,村落甚是蕭瑟荒涼,隻有寥寥幾十戶人家,無一例外生活在那裏的女人都沒有眼珠,我十分疑惑,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現在,我覺得他們是罪有應得。
孫行看著青年,他感受到青年的氣息變化,不由得續道:
“但是,這莽莽人世間,並非隻有冰冷一種溫度,也並非隻有惡人,善與惡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模糊的定義,我想何為善,何為惡,誰都很難說清。
“他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也應該放下心中的怨念。”
孫行神色認真,他看著青年,道:“如果你還不信,你可以和我一塊去外麵走一遭,看看我說的是否為真,若我有半句假話,你一巴掌拍死我都可。”
禁錮孫行身軀的泥沼悄然化開,孫行不由得暗鬆了口氣。
青年五指微抓,將孫行提了起來,手心之中吞吐徹骨的寒水,將浸染在孫行身上的汙泥盡數去除。
樓閣中,白衣老者不由得搖了搖頭,那對鍾天地靈秀之氣,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永不見底的雙瞳中,露出一抹回憶神采。
“有趣的小家夥。”
棋盤右側,著一身火紅色長裙,聲音空靈婉轉的妖魅女子目不轉睛的看著孫行。
她低聲道:“得到了龍子的認可,也就意味著那頭被你鎮壓在鎖龍井中的孽龍也會在關鍵時刻幫他一手,我很好奇,謀劃這一切的你是否不死不滅?
老者起身負手而立,他淡聲道:“我與你一樣,隻是一道殘存的魂靈罷了,時隔千年的‘成住壞空’再次來臨,我隻不過一直為此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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