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責難
延禧宮裡這兩天當差的,個個都打起十分的精神來。
廡房門敞開著,幾個宮女圍坐著等掌燈。西北風颳了一天,吹得角檐上的哨瓦嗚嗚咽咽響,像有人受了委屈卻又不敢哭。雲翳沉沉,暮色蒼茫,還不到戊時,屋裡已經暗的只能影影綽綽瞧出個輪廓。角檐頂上,雪已是積了厚厚一層,被風偶爾掀起一角,雪沫子在屋脊上飛舞,躥過歇山頂揚起的角,露出下面斑駁的明黃和翠綠琉璃瓦。
翠枝打起棉帘子進門,放下手裡的漿糊,抱著手呵氣,跺腳沖裡面道,「今兒前面誰當值的?剛內務府來人送葯,見門對子被風吹歪斜了,也沒人應,我趕著答應了,爬上去扶正了,常新紙有幾張也快吹起角兒來,我才又趕著貼好。」翠枝是當值里最認真的。她進來,裡面圍著火盆的幾個忙讓出個地方。
「主子這幾天病著,萬歲爺急的嘴角都起了泡,誰這麼不知死活,當值了還瞎跑?虧我碰著,支應了下來。都小心些吧,這當口,別給自己找不自在。」翠枝不忘了再囑咐一遍。這幾天,這些話都說了不知多少回了,可還是要出岔子。
順子正圍著火盆烤手,臉上被炭火烘得紅彤彤兩塊,聽了忙應道,「勞煩翠枝姑姑,原是我當值的,剛裡面榮姑姑叫給皇後主子送信兒,我去跑了趟回來,人凍成冰坨子了,才進來烤烤。外面不是還有小安子在嗎?」
榮子是延禧宮掌事姑姑,翠枝是二等姑姑,這幾天榮子在裡面忙的顧不過來,翠枝就總攬了外面的事兒。
翠枝哈著氣,把剛烤的有點燙的手蒙上耳朵焐著,啐道,「那會兒不在?只要有差事就都不在!瞧著要是放賞了,跑的倒是比誰都快!且都等著,全急著呢,這程子顧不上,等娘娘大安了,我再一個個跟你們算賬!」
順子討好的替她端杯茶來道,「姑姑喝點熱茶,暖和暖和。嗐,誰說不是呢,還想著今年主子榮寵最盛,咱們跟著好歹能多討點好,去年我還在貞嬪小主那兒蹭了一個二兩的銀錁子呢!今年呢,忙得快熬成紅眼雞了,連個影子都沒撈著。姑姑您瞧瞧,我這眼睛,幾天幾夜沒睡囫圇覺了。」
伺候熱水的宮女雙喜沒精打採的慢吞吞揉辮子上穗兒,「甭說打賞了,我才打掖庭到咱們宮裡,別的就不指望了。只要今兒晚上能吃上鍋子就好了,過個大年,連頓餃子都沒吃上。在家時,一家子團團圓圓包餃子,唉,如今就想餃子的味兒。」
進了宮,到出宮至少八九年回不了家。過年想家也是人之常情,即回不去,那口餃子就是個念想。她一句話勾起眾人心裡的心事,都不言語了。順子家裡早沒人了,太監即進了宮,這輩子也不指望出去,心裡就不耐煩別人提這茬兒,這時嘿嘿笑著奚落雙喜道,「別指望了,晚上大概還是喝粥。主子娘娘不好,您還只是惦記著喝酒吃肉,沒良心的。」
雙喜惱了,要去撓順子,就聽外面有人來掀帘子,「該時候掌燈了,快些去吧,主子萬歲爺過會子要來!到時黑燈瞎火崴了腳,看你們幾個腦袋賠!」一伙人才忙各去取傢伙式兒,宮女們手裡拿著長桿,挑著一溜兒琉璃風燈,一盞一盞往上頂,掛到鐵鉤上。次第亮起來的燈籠,跟其他宮裡連了片,地上的燈影和廊下的燈籠圍成了一個橘色火龍,把東六宮盤了一整圈。
外面剛聽見太監拍手,皇上的肩輿就到了。眾人忙到廊下滴水處跪接。皇帝腳步匆匆,直接進了寢殿。
今兒個這來的是第三趟了。
貴妃小臉揪著,本來不大的臉尖了,水色不見了,乾巴巴的皺著,透著土黃。
皇帝心裡更焦躁了。三天了,一點好轉沒有,人卻蔫蔫的越來越沒精神了。
「太醫呢?!不是說三天就好了?」皇帝到了暖房,就見到匆忙趕來的皇后。
太醫自然都在,戰戰兢兢等著上面責問呢。
陳太醫喏喏只管帶頭伏地磕頭,話是自己說的,可沒說准,這命這會兒還在不在自己手裡都難說。
福倫是跟著皇帝過來的,此時也在外面候著瞧熱鬧。這麼大的事,他哪能撒手不管。跟著主子伺候是本分。這會兒聽皇帝怒氣沖沖的聲音,心知今天不定哪個就要倒霉了。貴妃一直不好,太醫首當其衝。
今年過年,就連自己都小心翼翼,不敢大意。萬一主子問起什麼要個什麼,內務府沒及時供上,也要受牽連的。他扎著手立在窗外廊廡滴水下,有些惴惴,把自己的差事想了一遍,覺著沒什麼紕漏,這才側著耳朵,凝神聽裡面動靜。
忽然又想起,若是貴妃躲不過這一劫,後事也要預備起來。福倫一面提著心神,一面心裡打小鼓。
庫房裡現成的棺木也有,原是給貴老太妃備的。那是一副上好的陳年金絲楠木棺,從十年前就備好了,一年刷一遍漆,這都刷了十幾遍漆了,貴老太妃愣是活的好好的。不成,就把這副棺木給貴妃先用,反正這回貴妃帶著胎兒走的,皇帝肯定是傷心極了。貴老太妃那兒,再踅摸一副板子吧。她也用不著抱怨,這是她福大命大,難不成她還跟人搶棺材板兒用。
裡面只聽陳太醫在叩首,連呼自己無能,皇帝惱怒的一直厲聲呵斥,聽了一會兒,福倫嘴角微揚,捏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聽著熱鬧。
皇后眼見要鬧僵,這會子,殺光太醫也沒法讓貴妃就好起來生孩子,皇帝的脾氣,也過於急躁了些。
她溫聲道,「主子爺別生氣,您龍體重要。大年節下,打打殺殺的,也對貴妃和孩子不利。奴才想,他們即診出貴妃的喜信兒來,必是不敢不盡心。只怕有什麼蹊蹺,讓他們靜下心,仔細再想想法子。」
皇帝聽到對孩子不利,才回了點神回來。懷孕是喜事,聽不得殺頭這樣的事。殺人容易,真殺了這些人,一時去哪找人來給他的貴妃診治?
皇后扭頭瞧著地上跪的陳太醫,感到一陣無力。「你們倒是說說,怎麼回事兒呢?是缺人還是缺葯?說了三天能見效,到底什麼地方出了紕漏,仔細琢磨了回話。到了這時候,還這麼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你們肩上的腦袋還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