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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彈汗山(四)

  巫女發問,祿官、猗盧各自答了一句。 

  而在他們身邊的部落大姓酋長們突然後退開去。唯有段匹磾和溫嶠兩人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彷彿潮水退去后留下的兩塊孤零零的礁石。須臾之後,段匹磾似乎反應過來了,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拉著溫嶠疾步向後。 

  彈汗山的山巔平台並不算特別開闊,眾人這般退後。位置最外的一圈幾乎就已經踏上了懸崖邊緣灰色的岩壁,腳掌再挪出數寸,就要墜落下去了,但前排的人一時並未停步,於是彼此擁擠碰擦地鬧成了一團。 

  溫嶠的寬大袍袖在這陣混亂中不知被誰扯破了,就連頭上小冠也松落下來,縷縷髮絲黏在汗濕的額頭上,很顯狼狽。他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站定,頗有些慍怒地抱怨著:「匹磾兄,出了什麼事?這又在鬧什麼鬼把戲?」 

  溫嶠此番出使,是了在必要的時候宣示對西部大人猗盧的支持,維持拓跋鮮卑內部兩強之均勢。可他來到彈汗山三天了,每日里除了上山下山,便是看了整整三天的裝神弄鬼。每次祭禮結束之後,祿官和猗盧等大酋各回處,全不理會溫嶠,以至於他滿腹合縱連橫之術絲毫沒有施展的機會。哪怕是涵養極佳的溫嶠,面對這情形也不禁有些焦躁了,這時忍不住發作起來。 

  可是溫嶠剛抱怨一句,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隨著山風傳出老遠去,赫然大得嚇人。他立時閉口,向四周看去,只見身邊每一名酋長們都流露出極其罕見的凝重神情,而整片山巔平台已經寂靜到鴉鵲無聲的地步! 

  溫嶠面色微變,很顯然,這場祭典之上將會發生些什麼,而且那顯然是超乎他之前預料的。他稍許再後退半步,瞥了段匹磾一眼,扯了扯他的袖子。而段匹磾卻顧不上理會溫嶠,他死死地瞪著平台中央,只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時候,山巔平台中央騰出了相當面積的空地,惟氏手下那些頭戴猙獰面具的兇悍儺者們四散開來,將眾酋長渠帥們隔離在空地以外。仍舊停留在空地左側的是祿官和他數量共計百人的衛隊;右側的則是猗盧和他的衛隊成員們,同樣是一百人。雙方隔著惟氏所站立的石台和熊熊篝火對峙。 

  祿官和猗盧分別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大人,祿官所掌握的兵力越二十餘萬騎,猗盧勢力遜色許多,但也能調動超過三萬名騎兵。前代大單于拓跋猗迤過世后,祿官和猗盧各自搜羅實力,彼此對峙,下屬的小部落多次發生戰鬥,距離動員數十萬騎的拓跋鮮卑全面內戰,其實已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但此番祭天大典,他們限於拓跋鮮卑根深蒂固的習俗,並不能帶領大軍登山。北疆胡族素有崇拜大山的傳統,諸如拓跋鮮卑所發源的大鮮卑山、烏桓人曾經聚居的赤山,都被視是擁有特殊意義的神聖之地。彈汗山是鮮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設立王庭的所在,近代以來又是拓跋鮮卑大單于祭祀天地祖先之所,同樣在傳統神巫信仰中擁有極高的地位,幾乎所有的鮮卑人都深信此地不能駐紮大軍,否則將會滋擾祖先神靈。 

  溫嶠昨日里向負責接待他的鮮卑貴人探聽到些許風聲,據說此刻祿官和猗盧所屬的軍隊幾乎都停留在彈汗山腳下數十裡外。依照主持祭天大典的巫女惟氏所要求,隨他們上山的近衛扈從都只有百人而已。 

  百名扈從數量雖少,卻也是一支相當難纏的力量。溫嶠還記得去年拓跋猗盧初次來到晉陽,僅以其部下酋長獨孤折的扈從武士三十人,就敢向越石公發起挑釁,甚至誇口願意以三十人對戰三百晉軍將士。當時晉陽軍初創不久,竟然一時無以應付,最後還是靠數十把強弩攢射解決了問題。 

  溫嶠雖是文官,但久在軍中,眼光很是不凡。從這些扈從武士的眼神和細小動作中,他可以確定,眼下祿官和猗盧各自帶領的百名扈從,絕對比當時那三十名箭下亡魂要強悍許多。他們都是從上萬人里特別精選出的、能夠以一當十甚至當百的強悍戰士。比如站在猗盧身後的那條龐然巨漢,便是猗盧的親衛大將叱李寧塔。這條巨漢曾經在晉陽大戰中守衛并州刺史府,以一人之力震懾四姓豪族上千私兵,其勇力彷彿鬼神。而在祿官那邊,拓跋鮮卑東部的實力何等強盛,必然同樣有勇猛絕倫的非凡人物在。 

  眼下這兩百人隨著他們的首領踏步向前,彼此的距離越來越近。 

  不知何,溫嶠突然感覺到一股揪心的緊張感。他顧不上打破當前的寂靜是否有些失禮,猛地攀住段匹磾的肩膀,大聲道:「匹磾兄,難道……難道……」 

  段匹磾根來不及回答,因分屬拓跋鮮卑東西二部的兩百名扈從武士一齊昂首向天,發出了如同狼嗥般的吼叫。與此同時,兩百把長刀鏘然出鞘,刀光凌冽似雪,透骨的殺氣更是席捲整個彈汗山山巔平台! 

  下個瞬間,兩隊扈從武士殺作一團。 

  在彈汗山祭天大典將要結束的時候,巫女主持、在八姓國人首領和附從部落酋長渠帥們的目睹之下,這場血腥的廝殺揭開了大單于之爭的序幕。 

  溫嶠見過的生生死死不在少數,但他這輩子都不曾抵近觀看如此激烈的絞殺。甲胄猛烈碰撞衝擊變型、刀刃互駁以至於火星四濺、飆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灑落、斷落的肢體扭曲抽搐著落在地面、令人顫抖畏懼的嘶聲吶喊此起彼伏……這些,突然就在溫嶠眼前丈許爆發出來,幾乎令他有些暈眩。 

  溫嶠突然明白了,無論是越石公,還是溫嶠自己,都錯估了拓跋鮮卑族人的習俗。 

  拓跋鮮卑源自於東胡,原不過是幽都之北不知千萬里的廣漠山野中一個小小的游牧部落而已。了爭奪更豐美的草場、更適合部族發展的土地,他們一邊與嚴酷的自然環境鬥爭,一邊與鄰近的部落作戰,堅定不移地向南方遷徙,數百年毫無動搖。在這漫長的征程中,他們經歷過難以想象的慘烈戰鬥、難以計數的艱難險阻,曾經一次次面臨闔族覆滅的危局,又一次次憑藉著兇橫而強韌的血性殺出生路,最終踏著無數失敗者的屍骨,佔據匈奴故地,成了草原上的霸主。 

  這樣一個崛起於北疆的野蠻部族,服膺的是強者尊的道理,怎麼可能像萎靡的大晉朝廷那樣,依靠朝堂上的言辭辯論來決定大事?怎麼可能給溫嶠以施展辯舌的機會?說他們野蠻也好、未開化也好,拓跋鮮卑根不會跟著朝廷的思路走。數百年來,支持他們不斷擴張、吞併,成強大部族聯盟的從來都是暴力,在決定大單于之位歸屬的時候,使用的更只能是**裸的、毫無遮掩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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