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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鐵流(完)

  陸遙在陣前罵了一陣,幽州軍方面並無人應答。陸遙未免有些索然,便撥馬返轉,在己方將士們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中回中軍去了。 

  此時幽州軍的中軍本陣所在,雖有段末波奮然請戰,怒火中燒的王浚卻始終不曾發出任何命令,而是眉頭深鎖著,陷入了深思。 

  鮮卑人自匈奴之後崛起,二百年來種類滋蔓、雄踞北疆,屢為中原朝廷之患。不知多少朝廷高官雄心勃勃地出任幽州方伯,殫精竭慮於制服鮮卑,最終卻無不被凶蠻的鮮卑人攪得焦頭爛額,從未有誰能像王浚這樣驅使鮮卑如走狗的。 

  憑藉著超邁群倫的手腕,王浚一方面以朝廷公器威逼利誘鮮卑各族,另一方面又挾裹鮮卑騎兵從軍屢次出兵中原,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從而短短十數年間,就由一名阿附於妖后賈南風的佞臣,一躍為令得東海王司馬越都深深忌憚,大加籠絡的北疆雄豪。時至今日,王浚雖然名義上是朝廷臣子,實際在數千里北疆袤原之上,威令所行早已擬於王者。甚至在他內心深處,已有某種不可言說的圖謀油然而生。 

  然而這樣的威勢並非絕無破綻。北疆畢竟地廣人稀,著籍戶口極其有限。王浚身為幽州刺史,實際控制的范陽、燕國、遼西、北平四個郡國乃整個幽州膏腴精華所在,但合計納入朝廷管轄的戶口不過五萬出頭。以一戶二丁計算,哪怕徵發十分之一的丁壯從軍,兵力也至多萬人而已。而王浚依違於宗室諸王之間,麾下幽州軍兩番南下中原,殺戮數以萬計、攻克名城大郡不計其數……如此赫赫戰功,哪裡是萬人兵力能達成的。 

  近年來,隨著幽州頻繁用兵,州郡兵的兵源逐漸枯竭,王浚在軍事方面越來越依賴鮮卑、烏桓等部族的支持。胡族戰士在他麾下的比例,從三成、四成,逐漸提升到八成以上,甚至有段務勿塵、段末波、段文鴦、宇文莫圭等鮮卑豪酋,率領部落騎兵整建制地為他效力。如此兇猛強悍的胡族大軍,確非中原地區那些由農夫組成的軍隊所能匹敵,所到之處,自然是砍瓜切菜,殺得痛快淋漓。 

  可這些胡族軍隊在幾番出入中原之後,親眼目睹了大晉的虛弱無力,漸生驕橫之心。隸屬於王浚的胡族各部,烏桓人零散不成氣候、宇文部的莽夫徒仗勇力。唯段部漢化較深,族中領袖人物多有心計,也格外注意朝廷內部動向。當這些強悍的渠帥們縱橫中原所向披靡的同時,朝廷便再不放在他們眼裡了。 

  王浚對此很不滿意。彼輩既然視朝廷如無物,王浚本人身為朝廷所任命的幽州刺史、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又以什麼名義凌駕在胡兒之上呢?以他浸淫政壇數十載的敏銳嗅覺,已經感到指揮段部諸將似乎不如舊日那般自如。 

  此番幽州軍北上作戰,段部出於私心,有意地延緩了行軍速度,使得宇文部和拓跋鮮卑末耐婁部、沒鹿回部兩敗俱傷。這一來,硬生生地將幽州拓展勢力的軍事行動長此以往,只怕要生出事端。只因考慮到天下紛擾,正是鮮卑人用武之際,他這才將自己心中的疑慮壓制下去,一如既往地安撫諸部。 

  欲成大事,非有大氣量不可。心懷壯志的王彭祖這些日子以來著力培養自己的恢宏王者氣度,哪怕代郡太守陸遙在萬眾之前放聲大罵,口出諸多污衊之辭,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跳樑小丑絕望的嚎叫罷了。片刻之後便可將之碾為齏粉,全不值得自己動怒。 

  可是…… 

  可是王浚終究還是怒了。 

  看看,看看,當陸某人信口胡柴的時候,那些卑賤的胡兒在幹什麼?那些鮮卑人每個都帶著輕鬆自在的表情,甚至有人因為敵人吹捧了他們的勇悍而得意萬分!他們居然毫不介意地聽著敵人的辱罵,絲毫都沒有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的覺悟!甚至……有些人甚至還在心有戚戚地竊笑! 

  王浚感覺到額角的血管猛烈跳躍著,頭腦幾乎有些暈眩。他對胡族渠帥們以恩義相結,不僅賜以高官顯爵之尊榮,甚至連自家兩個女兒都嫁了出去籠絡彼等,自問已經做到了盡處。自古以來,豈有恩養部下到這個地步的?周公吐哺也不過如此了吧。然而……看著胡兒那些漫不在乎的樣子,不能不使王浚惱火:在他們內心深處,難道根本就沒有把我當作首領?難道他們根本就不曾把自己當作幽州軍的一員? 

  他控制住自己將那些可惡的胡兒一個個砍頭的願望,冷冷地看著彎腰弓背的段末波,雖然勉強保持著穩健的儀態,可種種負面情緒匯合著怒火爆發出來,不知為什麼,突然就再也難以遏制。 

  仔細想來,段部諸將之中,唯有一個段文鴦赤膽忠心;余者無不如段末波這般兩面三刀,當面偽裝出恭順的樣子,而一轉身就滿腹的私心算計。適才那陸遙喝罵的時候,怎麼不去阻止?現在垂頭附耳故作義憤填膺的姿態,只想著將我的怒氣應付過去便罷……爾等莫非當我王彭祖是傻子么? 

  在王浚的眼裡,這一張張隱藏起譏笑表情、故作莊嚴的臉,似乎和昔年洛陽城裡那些達官貴胄們令人厭惡的面孔重合起來。 

  三十多年前,因母親出身低賤而不為父親王沈所喜的自己在靈堂前僥倖繼承家業的時候,圍繞著自己的,也是一張張這樣虛偽的臉。那些貌似端莊嚴肅的人,分明個個污濁不堪,卻莫不在人前人後嘲笑我王彭祖血統低賤,彷彿非如此不足以彰顯自身的高貴。 

  那嗡嗡的議論聲,至今還在王浚耳邊迴響,猶如蒼蠅般令人心煩意亂。而此刻,那些虛偽的臉、那些居心叵測的議論聲重又圍攏在王浚身邊。這些養不熟的鮮卑人,他們甚至就在王浚的眼皮底下發出了譏笑…… 

  王浚是個是極度自尊和高傲的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這樣的情形,無論如何都不能! 

  眼看王浚的面色青紅不定,顯然怒火中燒。周邊諸將齊齊屏息,並無一人敢於開口言語。段末波將彎腰弓背的姿勢保持了許久,或許是因為昨夜在那個擄來的女子身上發泄了太多精力,他感覺到腰椎有幾分酸軟,快要堅持不住了。他略微側過面龐,向段疾陸眷施一個眼色,意思是,老弟還不快來斡旋? 

  段疾陸眷卻不願直面王浚的怒火。畢竟此事有些尷尬,他身為遼西公嫡子,萬一遭到王浚的斥罵,未免在族人面前失了顏面。於是任憑段末波連連打眼色、又大聲咳嗽,也沒能催得他出面。 

  正在僵持的時候,王浚的神色赫然已安閑若常。他拈鬚含笑,和聲道:「橫野將軍英武堪為全軍之冠。將軍既有意出戰,老夫極是欣慰,極是放心的。」 

  橫野將軍正是段末波在幽州軍中的將軍號。他彎了很久的腰身終於可以稍許挺起來些,沉聲答道:「還請大將軍號令!」 

  周邊段疾陸眷等諸將一齊呼應:「還請大將軍號令!」 

  當著上萬將士的面,博陵公御下有術,諸將事上以忠,頃刻間便是一派主臣融洽的場景。 

  王浚手持馬鞭輕輕敲打在鞍上,環視四周,緩緩道:「用兵之法,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我軍數量倍於敵軍,精銳倍於敵軍,勇猛倍於敵軍;又已設下埋伏,將敵人牽製為首尾不能相顧的兩截,這是必勝之勢。正該鼓行而前、滅此朝食。撫軍將軍!橫野將軍!」 

  段疾陸眷、段末波道:「末將在。」 

  「今日軍事,任爾等施為。一個時辰之內,我要見到陸遙的首級!」 

  「一個時辰……」段疾陸眷微微一怔,脫口而出道:「大將軍,敵軍正嚴陣以待,看軍容倒也有些門道。一個時辰只怕有些……」 

  王浚打斷了段疾陸眷的言語,沉聲道:「怎麼,片刻前撫軍將軍還說代郡軍效法馬隆故伎,破之甚易。怎麼,此刻又道一個時辰不足以破敵,難道方才那些都是空口妄言么?」 

  段疾陸眷將頭頸一縮,心中暗暗有些惱意。王浚這話有些重了,分明是刻意給鮮卑諸將出難題來著。段疾陸眷自是擅於用兵之人,他說破敵甚易,是建立在充分發揮鮮卑族騎兵戰術的基礎上:用輕騎反覆抄掠敵陣,用多次奔射打亂敵軍陣腳,然後以重騎突擊決勝;如果不成,則重騎退回,輕騎繼續抄掠。這法子說來簡單,乃自古以來騎兵對抗中原軍隊的成法,無論北疆各部胡族都是這般,變化只在重騎兵的比例高低而已。 

  但若是依照王浚之言,以一個時辰為限,就只能減少輕騎掠陣的此數,而儘早投入重騎。這樣一來,恐怕部下兒郎們的損失會增加不少……段疾陸眷思忖了片刻,終究硬著頭皮道:「一個時辰便一個時辰。大將軍捎待,看我們取敵將之首!」 

  不待王浚多說什麼,段疾陸眷縱馬出陣。他自中軍向南,又折返向北,沿途綽唇作哨,將種種軍令流水般發了出去。不到半刻,幽州軍左中右三個方向的兵馬齊動。 

  在這片原屬於拓跋鮮卑的膏腴之地上,同是大晉朝廷所屬的兩支兵馬,就此展開大戰。 

  ****** 

  不佔字數,ps一句:這個國家不需要把恐怖分子轉變成好人,需要的是把他們快速有效地轉變成死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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