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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龍蛇(完)

  暴風卷著密集的雨點橫掃大帳,瞬間熄滅了燭火,將各種什物噼噼啪啪地吹飛起來,又像一隻翻覆的巨手將屏風搖晃得東倒西歪,帳里的侍者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將旋舞在空中的絹帛之類撲下來。而過去的十餘天里,因為裝病而寸步不離大帳的丁紹或許被憋悶壞了,他固執地正對著大風站立,將帳幕推到最大,任憑鬍鬚飄拂、衣袍獵獵作響。 

  丁紹雖然是文人掌軍,但他極有文武幹才,堪稱是大晉各路方面大員中的佼佼者。所以率軍與河北群盜相持至今,主要是因為他顧惜兵力,不願輕易展開大規模的決戰而已。饒是如此,河北群盜在他嚴密的調兵遣將之下,也已經逐漸陷於絕境。 

  但正如大晉開國以來的傳統,有杜預王睿則有賈充;有周處則有司馬肜,忠臣良將努力於前線的時候,總會有人拖後腿。這段時間以來,無論是洛陽朝廷、還是東海王幕府,都有無數人猛烈攻訐丁紹的做法,垂涎於冀州刺史的職位。這批人之中,最為積極的是擔任東海王司馬的大將王斌。 

  譙國丁氏宗族雖非本朝一流門閥,但因為與曹魏皇族同鄉,前朝頗出人物,再加上他與南陽王司馬模的關係,因此對朝廷中樞的情況了解之清楚,遠遠超過他人想象。事實上,王斌的一舉一動,完全都在丁紹的關注之下。 

  王斌是東海王信重的大將之一,他素來汲汲於功名之事,此前還曾經圖謀過幽州刺史之位,可惜在王浚的強勢之下碰得粉碎。時刻數年之後,王斌再度企圖出鎮地方,他倒不似先輩那般畏敵如虎,而是低估了對抗河北群寇的難度,太過自信。他在東海王駕前力主說,石勒賊寇在朝廷的連番打擊下早已奄奄一息,只因丁紹作戰不力,才苟延殘喘至今。若能使得丁紹去位,自己取而代之的話,輕而易舉就可麾軍犁庭掃穴、盡除數年以來困擾朝廷的大患,而自己立下赫赫大功之後,前途想必就更加光明。 

  也有同僚問起,如果王斌意欲執掌冀州,那丁紹丁叔倫又該作何安排?王斌答道:丁紹人終究不似王浚、苟晞那般,擁有半獨立的軍政地位。其人所依附的南陽王司馬模也已經移鎮關中,對朝中事務鞭長莫及。只需在洛陽擇一清貴官職,將之好好安頓也就是了,難不成這書生還會有異議么? 

  問題是丁紹果然有異議。 

  丁紹平日里處世剛直,青年時就令本郡士子望風敬憚,但他卻不是那種只懂得循規蹈矩的純儒。事實上,譙國丁氏宗族自漢魏已降的官宦,如丁儀丁廙兄弟、丁裴丁謐父子等都是毀譽參半的人物,雖以儒學進用,實際行事卻殊少顧忌。丁紹也是如此,他會主動改變局面,而不是坐等著他人行動。 

  丁紹將帳幕刷地放回,大帳內突然恢復了安靜,他舒緩的語聲便顯得格外洪亮:「就算是如此窘迫的冀州刺史,我也不打算拱手讓給他人。丁某自問才幹遠過於王斌之流,自上任以來,諸事無不克舉,賊寇雖然凶暴,不過土雞瓦犬耳。更不用說如今四海有滔滔之勢,正乃大丈夫有所作為之時,而建功立業的第一步,就在冀州!」 

  「冀州軍的將士是我親自招募而來,為了組建這支軍隊,冀州西部五郡十六歲到四十歲的壯丁,幾乎被徵調近半,歷年積儲的糧秣物資也傾囊而出。因此,我始終不願將之輕易虛耗,總認為能夠兵不血刃地壓服賊寇才是最好。但若朝廷因此責怪,我也不介意用一場血戰來自證。」丁紹返身落座,全不在乎袍服的前襟已被雨水潑得濕透,行動時揮灑出大片水漬。或許是著了涼風,他原本總是安詳的臉龐變得鐵青,言語更漸漸透出冰冷的殺氣:「賊寇的主力本來屯駐樂陵,計算他們行動的速度,約摸後日午時將至。我們就在這裡以逸待勞,與賊寇大戰一場。這一次,我會不計損失,徹底殲滅賊寇,用彼輩的屍首築一座京觀給洛陽朝廷看看!」 

  他向李惲點頭示意,眼神銳利如刀:「石勒是強敵,又是抱著決死的心態前來。這一戰會很難打,我們需要全力以赴……到時候,還需重德的乞活軍相助。只要這一戰取勝,無論兵員、武器、糧秣,我都會為重德補充,請功文書上也絕少不了乞活軍的功勞。」 

  李惲正因為丁紹的謀划完全將自己瞞過而憂慮,擔心自己是否被丁紹排除出了核心圈子,不能在即將到來的勝利中分一杯羹。聽得丁紹這般說,他大喜過望地離席而起,深深拜伏施禮道:「請叔倫公放心。公但有所命,惲無不從。」 

  石勒是多麼厲害的人物,陸遙早就明白;他與石勒幾次交手,更直接地體會到此人擅於用兵,絕非等閑可比。但就是這樣厲害的石勒,在與丁紹對抗時卻完全失去了主動權。丁紹欲戰則戰、欲守則守,一旦下定決心,又能以病重的消息調動石勒大軍頂風冒雨來戰,自家則置身於以逸待勞的優勢局面。陸遙知道,自己此前無疑低估了丁紹。 

  這位年過五旬才得以施展的冀州刺史,無論才能還是性格遠比史書上寥寥數語所記載的更加強悍,只消有他在,大晉在河北的統治就必定不可動搖。陸遙因為丁渺的關係,被丁紹當作子侄輩看待,更得到丁紹幾番稱讚。代郡與冀州之間雖無片文隻字,實際上已是盟友關係。對於丁紹的強有力態度,陸遙本該感到欣慰才是。但不知為何,陸遙卻隱約覺得丁紹的言語聽來令人很不舒服,甚至對丁紹的態度也莫明有些反感。 

  又聽丁紹說了兩句,他忍不住問道:「叔倫公適才說道,之前沿著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郡西部一帶構築了嚴密防線,分遣兵馬佔據城池,彼此呼應。這些據守城池的人馬聽說叔倫公抱恙的消息之後,想必也已人心惶惶,而石勒賊寇長驅西來,他們又首當其衝……這該如何是好?」 

  丁紹頷首道:「道明確實老於用兵,思維十分縝密。你放心,我早已調動部署,把不堪作戰的老弱盡數屯駐於那幾座城池。石勒如果將之擊敗,正好令他自以為得計,放心大膽地殺來。」 

  丁紹這幾句話一出,陸遙心中頓時有些發涼。他身上的衣甲早就被雨水浸透了,濕漉漉地貼著軀體,之前並不覺得有多難受,這時卻也赫然感覺透出沁骨的寒意。 

  這便是大晉的地方官員。哪怕他們因為當今時局敗壞而憂慮,哪怕他們懷抱有匡正四海的大志,但骨子裡,他們是高高在上的、與普通百姓士卒之間相隔天塹的士人。這些名門望族出身的大員對底層的態度……那已經不是蔑視、俯視或者其他什麼,而是**裸的無視。 

  在丁紹的腦海之中,對冀州戰事只有利害的計算,卻不會真正將蟻民的生死放在心上。他持重用兵,是為了避免自身實力的損耗,而非顧惜冀州子弟的性命。他決意引誘石勒來戰,也只是出於平息朝中物議,並不會特地考慮因此而產生的巨大傷亡。為了誘敵成功,他可以輕描淡寫地將大批戰士作為誘餌拋出去送死。而當陸遙問起的時候,他覺得有必要解釋的,只是那些誘餌都屬老弱,死不足惜。 

  既然首要的目的是穩固自己身為冀州刺史的地位,那便以此為核心考量來統籌一切行動。至於因此會給冀州的子弟兵帶來巨大傷亡,會使得無數茫然無知的士卒因此戰死,不是丁紹需要格外加以考慮的範圍。勝利之後,自然有辦法補足兵員。 

  丁紹是這樣的態度,并州的越石公又何嘗不是?陸遙突然想起越石公在一片廢墟的晉陽城中興造起的奢華府邸;又想起自己在懸瓮山上勸阻劉琨增築晉陽城時,劉琨只是解釋了自己身當前敵的決心。因此而導致疲敝不堪的并州民眾再遭壓榨,本來也不是他需要格外加以考慮的範圍。 

  大概是對自己的謀划十分滿意吧,丁紹顯得有些激動。他對後日用兵的戰略戰術侃侃而談,還親自取來筆墨,在地理圖上畫出簡單的兵力部署,向李惲介紹他的具體意圖。 

  夜色已經很深,側近幾番催促,但丁紹並無睡意。他隨即又轉移了話題,問起陸遙和丁渺二人在北疆的作戰經過。對兩人如約穩定北疆局勢的行動頗加讚賞。丁渺難得被這位嚴厲的叔父誇讚,激動得臉色通紅,指手畫腳地比劃著為丁紹解說。 

  那些長篇大論,陸遙幾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偶爾附和丁渺幾句,免得太過失禮。在談話的間歇,他看著就在身前丈許落座的丁紹,忽然覺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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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心情很差,沒更,抱歉。人生憂患結婚始,哪怕到了三十來歲,面對婚姻和家庭,仍然深感自己的幼稚,深感疲憊與無力。 

  凄凄慘慘戚戚,心事數徑白髮;孤燈挑盡未成眠,不如自掛東南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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