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相見(五)
這些年殺戮掙扎的生活,就像是鐵鎚鍛打著陸遙,為他披上一層又一層堅固而厚重的甲胄。~頂點小說,稍許露出半點柔軟,就會成為自己的阻礙,甚至被同伴所嘲笑。只有在偶爾深夜夢回之時,他才會想起,重重甲胄守護之下那瀰漫著血和火的黑暗裡,也有過溫情洋溢的光影。但此時此刻,當陸遙望著身前那張成熟了許多、卻依舊年輕的面龐時,層層甲胄消失了,那些被他掩藏在最深處的記憶歷歷浮現出來。
所有那些記憶的片段,有的痛苦的、有的感傷、有的屈辱,但總會有血脈相連的兄弟存在。當年家國破碎、亡國之民在晉軍士卒監視下艱苦過活時,那個圍著自己身後小跑的娃娃;后士衡公北上周旋於大晉高官顯貴之間時,經常捧著麈尾隨侍在旁的孩子;偶爾得暇,錦袍金鞍縱馬射獵時,騎著小馬跟隨在後,吵著要鹿肉吃的少年;將份份家書塞在碩大行囊里,牽著條黃犬踏上千里征程的少年……
陸遙飄零北方諸多州郡,與故鄉音訊隔絕,一直以為當年入洛的親族已盡遭夷滅,自己是那場慘劇中唯一的倖存者。不曾想,以為早已天人永隔的堂弟竟然重又出現在他面前。陸遙竭力壓抑著情緒,卻仍然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澀。他勉強斟酌著,徐徐道:「河橋一別,距今不過五載,卻恍然若有隔世之感。今日方知道彥無恙,我……很是高興。」
再看被陸遙叫做「道彥」的,正是那名剛被帶到中軍的使者陸俊。
陸遙看著他,他也沖著陸遙笑。兩人胸中都似千言萬語想要傾訴,一時間卻不知道如何說起。唯有大狗黃耳興沖沖地翻身起來,繞著陸遙跑幾圈,吠幾聲,再繞著陸俊跑幾圈,吠幾聲。
又過了一會兒,陸遙問:「這些年,你還好?」
陸俊點頭道:「尚好。河橋別後,得士龍公舊部之助,輾轉數月才僥倖逃回江東,途中顛沛難以盡述。本擬從此悠遊林泉、度此一生,孰料數月前忽得安東司馬王茂弘舉薦,超拔為國子祭酒。哈,到中原就任後方知,原來東海王殿下有意以此舉拉攏阿兄……說來,我該鄭重感謝兄長才是。」
「原來如此……」陸遙沉吟片刻,又問:「族人們都還好么?」
「東海王殿下治政以來,對江東士人較顯寬厚;移鎮建鄴的琅琊王名論素親,仰賴顧彥先、周宣佩等公之力方得討平陳敏之亂,由此吳地大族之心稍安,我陸氏人物亦得伸展。陸士瑤、陸士光兩位,先後都出仕於安東將軍幕府中為掾屬。」
「陸士瑤、陸士光?」
「便是陸玩與陸曄。」
畢竟離開江左太久了,陸遙想了想,才隱約記起這二人。陸玩陸士瑤與陸曄陸士光,乃江東陸氏疏宗,東吳高平相陸英之子,論行輩與陸機陸雲同,年歲則與自家相匹。想來由於本宗大部覆滅,此二人作為陸氏子弟中較出眾者,遂得到出人頭地的機會。較之於陸俊的顯貴地位,區區掾屬實在算不得什麼,但如陸遙在後世所得的記憶不差,那位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琅琊王的前途,可是大大地值得看好呢。
按照陸遙的心意,恨不能與與陸俊通宵達旦地暢敘別情,怎奈軍事正緊,實非耽於情誼的時候。略了解些親族故舊的近況,他立即轉了話題:「對了,道彥是如何來到這裡的?我聽說,你此番前來負有使命?」
聽得陸遙問起大事,周邊將校們精神俱是一振。畢竟幽冀聯軍在中原乃是客軍,若能及早與中樞取得聯繫,或可取得中樞對此次南下勤王的認可。從此名正言順,自然是好的。在陸遙與陸俊談話時,眾人彼此眼色交流了幾個來回了,很顯然,陸俊是隨同東海王幕府的高官,又與陸遙關係親密,此來十有八*九便代表著東海王的意思。
不料陸俊立即搖頭:「許昌沒於賊寇之後,東海王數十萬大軍星散流離,我狼狽潛出,混跡於敗兵之間鼠竄數旬,幾乎凍餓而死……直到今日方得巧遇那位葉隊主,不瞞兄長,我身上並未負有任何使命,實實在在只是個窮途來投的可憐人罷了。」
此言既出,頓令眾將校一陣嘩然。此前抱有的希望有多大,此時的失望便有多大了。
薄盛忍不住哼了一聲:「先前分明我聽得士卒稟報說,閣下乃使者身份。原來,竟是士卒們信口胡言么?」
陸俊有些尷尬地向薄盛躬身施禮:「非士卒胡言,實是陸俊有意相欺爾。若不如此,恐怕難以立即與兄長相會,還望這位將軍莫要見怪。」他又轉向陸遙,施了一禮:「亦請兄長寬宥。」
陸遙顯然有幾分不悅,略皺了皺眉道:「謊報軍情乃是大罪!道彥,你是文人,不曉得軍中的規矩,此番我便不追究了。今後在軍中行走時還請自重,莫要再如此胡來!」
陸俊在兄長面前可拿不動官員架子,一時被責得狼狽,連聲應是。
陸遙有些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龐淵,你帶道彥回營歇息,將同來的將士們也好好安排下了。」
就在這幾句簡單對話的時間裡,遠處又有斥侯從前線返回,往旄旆所在疾馳而來。陸遙便不再理會陸俊,雙手抱肩,重又望向遠方仍在零星接戰的戰場。這場兄弟相見的場景,終究只是全天戰事中一個小小插曲而已。
待到天色愈晚,兩邊大軍各自鳴角收兵。陸遙親自統帥的幽州軍這邊以精銳騎隊掠陣,步卒先退;待步卒紮營布防完畢,騎隊才緩緩撤回。諸將安頓下屬士卒之後,往中軍會合,商議次日的作戰方略。在他們進行軍議的大帳外,一溜點起十餘柱衝天的篝火,與瓦亭城中守軍呼應。瓦亭守軍也同樣經歷了一整天的激戰,兵力損失不小。但瓦亭城小,守把起來需要的兵力本來也不多。何況麥澤明的部下半數是他本人多年來的親信,半數是在幽州分得了田地,受平北幕府恩惠極多的幽州健兒。縱使面對強敵,也人人不懼、鬥志昂揚。白日里經歷戰鬥的將士退下城頭休息,自有生力軍上來輪班守衛,又在四面城頭都點起火把,將城裡城外照得亮如白晝。
幽州軍這邊,領軍的都是經驗極其豐富的將校,絕不會因為夜晚戰事稍歇而疏忽大意。陸遙本人簡單進了點食水之後,也不顧疲累,帶領扈從衛士巡視各處。幾處要地一一看過,便到了深夜。他走到一個較空曠處,夜風吹到白天汗濕的戎服上,突然令人覺得冰涼,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龐淵的性子比馬睿要圓滑些,他立即略向前半步:「將軍,早點休息。明日想來仍有戰事,可不能太過操勞了。」
陸遙懶得理會他,自顧站住腳,看了看四周。待到確定一行人距離各處軍帳甚遠,才低聲道:「你去將陸俊請到我帳中。注意,小心行事,莫要讓無關人等發現。」
「無關人等」四個字,陸遙加重了語氣。
龐淵只覺陸遙的眼神如電光般掃來,心中一凜,躬身道:「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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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人文思或如泉涌,螃蟹這裡,只得一根淅淅瀝瀝的輸尿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