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可勝(一)
雨水時來時歇,連續幾日了,也不見晴。
道路愈來愈泥濘,而路旁的荒坡野地里,大片蓬草幾乎一夜之間長到了半人高,將田間阡陌和森森白骨俱都掩蓋。
沒過多久,一隊隊的散兵游勇經過了這裡。他們多的一二百人一隊,少的十餘人一隊,像是被獵手追逐的獸群那樣,狂亂地逃亡著,將道路踏成了連綿的泥塘,又將荒草成片地踩倒,將草甸底下混濁的污水崩濺得到處都是。
敗兵們沒有了指揮,行動亦無目的可言。但是,北面有滔滔大河阻礙,南面則有與他們鏖戰過無數場的中原賊寇出沒,因此絕大部分軍民或者向東,或者向西。出身於洛陽中外諸軍的將士習慣性地向西去,而東海王幕府舊部,則有不少往東去,意圖返回青徐故鄉的。
洛陽中外諸軍原系天下精銳所集,許多將士都是元康年間就從軍征戰,飽經風霜的老行伍,不僅經驗豐富,作戰技能也很嫻熟。可惜帶兵的將領無能,以至於他們一敗再敗於賊寇之手,最終潰不成軍,淪落到這般凄慘境地。
古人云:「戰勝之威,人百其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眼下情形,正是如此。雖然許多將士都已經明白過來,賊寇們並未攻打鄄城,似乎也並無銜尾追殺之意。可是軍心一旦淪喪,就再也提振不起了。他們能做的,唯有拋棄了鎧甲、武器,拋棄了旗幟和輜重,趟過淇水、濮水的諸多支流,茫然地奔走。
由於雨水的影響,敗兵的行進速度極其緩慢,鄄城大潰之後三天了,絕大部分人,仍然掙扎在濮陽、離狐一帶的曠野上。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栽倒在溝壑之中,再也掙持不起。而當下一批人行進此地的時候,前人的屍體已經被成群結隊的野狗與虎狼撕扯著,淪為口中之食。
在這漫無邊際的殘兵敗將之中,唯有一支數百人的小部隊與眾不同。他們甲胄俱全,跨健馬,負弓刀,從容不迫地穿行於人潮,彷彿艨艟於海上劈波斬浪而行。偶爾有誰勒韁觀望,端立不動之際,亦有森然殺氣騰騰而起,令人不敢逼視。
匈奴漢國征東大將軍、督山東征討諸軍事石勒,赫然便在這一隊精騎之中。
石勒仰頭看了看天色,又策馬奔上一處高坡,向四周眺望。那些曾經無數次對陣廝殺的敵人,如今都已鬥志盡喪。哪怕騎士們毫不掩飾地作胡兒裝束,也沒有引發殘兵敗將們半點敵對的態度。
不僅沒有敵對的態度,甚至也沒有警惕的情緒。毫無疑問,這支曾經被東海王用以威懾群雄的大軍,已經在一次又一次慘敗的打擊下失去了靈魂,成為行屍走肉了。
石勒有些蔑視地搖了搖頭,問身邊文士:「探馬還未返回么?」
「稟報大將軍,尚未返回。」那文士看了看天色,又掐指算了算:「那支晉軍全是騎兵,腳程極快。既然兩個時辰前兵馬已經過韋城,那麼無須探馬回報,再過片刻,大將軍應該就能親眼見到他們了。」
韋城,秦漢時稱韋津或圍津,是分佈在大河故道上的諸多廢棄津渡之一,距離瓦亭六十餘里,距離石勒身處的離狐、濮陽兩地城之間,約莫五十餘里路程。
石勒略頷首,繼續觀看四周景象。
那文士隨著石勒的視線環視四周,策馬向前幾步,笑道:「昔日東海王提此雄兵,坐鎮中原,威凌天下,四海強藩莫不懾服。孰料大將軍旬日之間、兵不血刃便令之潰散,如今更輕騎直入十萬軍中,視之恍若無物……」他在馬上向石勒微微躬身,繼續道:「此等韜略、此等膽略,真是當世無二。難怪孟孫先生常說,天下英雄,唯大將軍可與共成大事也。」
聽得此人吹捧,石勒不禁有幾分自矜,但得意的神態很快就收斂了。他扭頭向後看,連聲問道:「孟孫先生呢?孟孫先生在哪裡?」
張賓在馬背上顛得搖搖晃晃,滿頭大汗地從隊伍後方趕上:「張……張……張賓在此!」
石勒連忙探臂過去,替張賓勒住韁繩:「哈哈,孟孫先生,你的馬術未免也太不堪了。待此間戰事告一段落,我須得好好的教你!」
張賓雙手亂擺,苦著臉道:「免了,免了。豈敢勞動大將軍?大將軍若是體恤張賓,還是賜我一輛牛車吧!」
石勒哈哈大笑,轉向先前那文士道:「前些日子,孟孫先生為我講述司馬……司馬穣苴兵法,其中有一句說,人有畏心,惟畏之視。我看,用來解釋你說的情形,也很合適。」
他看了看張賓,繼續道:「東海王幕府在鄄城時,領兵將領們畏懼的不是戰事失利、國家傾覆,而是一旦被我軍攻破城池,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因此我軍稍作威嚇,彼等就爭先恐後地逃亡,絲毫都沒有抵抗的意志。至於當下,這些潰兵們畏懼的又是什麼呢?」
「自然是大將軍的虎威。」文士恭維道。
石勒搖了搖頭:「千萬久戰之卒,哪有全都畏懼區區羯賊的?他們真正畏懼的,是軍中上上下下的無數禍害,是那些膽怯如雞的將領、昏庸無能的上司。因為懷著這樣的畏懼,所以他們的軍陣一散,就再也沒人想要恢復;軍氣一散,也再也沒人能夠將之重新凝聚。此時此刻,不是我視之恍若無物,實在是彼輩縱然眾至十萬,卻如一盤散沙,只能任人抓握拿捏了。」
這番話分析精當,身經百戰的大將才能有如此卓見;倒是石勒畢竟缺乏學問,硬將司馬兵法中的辭句運用於此,其實並不貼切。張賓等人自然不會傻到去揭破,於是一起贊道:「大將軍英明!」
那文士眼珠轉了轉,又道:「屬下記得孫子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這可勝在敵四字,誠如大將軍適才所言。」
「正是如此。」張賓略頷首,徐徐說道:「既然大將軍說了東海王幕府之軍,我便以幽冀聯軍為例。幽冀聯軍洶湧南來之初,兩軍將士同仇敵愾,似乎人人有沙場建功之意、力挽狂瀾之心,鬥志無不高漲如火。若果然如此,即使以大將軍的神武,亦難與其爭鋒。」
「然而,陸道明斷非晉室純臣,若有其它選擇,可不會當真將手中實力消耗於中原亂局。當我們以陸道明的族弟陸俊為使者,令其宣示兩家罷戰、各取所需的意圖后,陸道明的心意就必定趨向複雜。初時那股決一雌雄的銳氣也就蕩然無存。嘿嘿……身處死生之地、存亡之所,作為大軍主將的陸道明卻懷有三心二意,這便是幽冀聯軍可勝之一也。」
聽得張賓陳說戰局,周圍扈從眾將不由自主便圍攏過來凝神聆聽。張賓環視眾人,接著道:「陸俊這人,倒也機警。他知道此行不容於朝廷法度,干犯大忌,因此必會遮掩自家真實來路。可他朝廷清貴的身份明擺著,愈是遮掩,愈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生出種種揣測。」
說到這裡,先前那文士猛地一拍手:「是了!是了!我在冀州時,曾聽說過冀州乞活宗帥的事迹。彼等在朝廷收復鄴城的三五日後,就因為所得封賞不均而彼此揮軍火併,致使軍民死傷不計其數。這等人對功名利祿的渴求,已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若他們聽說有朝廷高官與陸道明接洽,必然會要求參與其間,絕不容幽州獨佔好處。」
「哈哈哈哈……」聽到這裡,石勒捋著頜下短須,暢快大笑,樂不可支:「可陸道明又怎能讓他們見面?難道要他如實吐露,來人既無關朝廷,也無關東海王,實乃我石勒的使者,正與他這平北將軍商議大逆不道之事么?哈哈哈哈……」
「誠如大將軍所言,冀州軍諸將的要求,必然不被陸道明接受。」張賓也笑了起來:「李惲、薄盛以下的冀州軍將,都是各位的老對手、老熟人了。他們的鼠目寸光,各位想也清楚的很。一旦所求不逞,他們必定心懷不滿,更會憑空生出種種事端……這樣的條件下,幽冀兩軍哪裡還能協作如一?哪裡還能同仇敵愾?大戰將至,軍中自生狐疑,彼此深懷嫌隙,這是幽冀聯軍可勝之二也。」
或許是因為身處鐵騎簇擁,受了騰騰殺氣的影響,又或許是多日精心謀劃得圈套終於即將捕獲獵物,張賓顯得有些激動,言語也格外多些:
「我們等到了可勝之一、可勝之二,但還不夠。所以我們縱使眼前這數以萬計的幕府潰散軍民奔走向西,數日之內,就能引發出幽冀聯軍可勝之三。」
「東海王幕府在鄄城的潰敗,這時候應該已經為幽冀聯軍所知。至遲再過兩三日,他們就要目睹十萬軍民倉惶逃亡而至。幽冀聯軍是朝廷經制之師,行事須得遵循規矩,終不能將逃亡軍民直接驅散,更不能盡數殺了了事。更何況對陸遙、李惲等人來說,收編潰兵可以自壯實力;救拔陷於亂軍的高官貴胄,更有利於他們自高名望……他們是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張賓冷笑道:「問題是,為了收攏安置數量如此龐大的軍民,號稱五萬的幽冀聯軍之中,要抽出多少人去整備營地?要抽出多少人去維持秩序?要抽出多少人去轉運糧秣物資?更要耗費多少時日,才能將這些喪膽之人編製重新整頓完畢?毫無疑問,這十萬潰散軍民抵達白馬、瓦亭一線的時候,也就成了幽冀聯軍最虛弱的時候。」
張賓在馬上向石勒深深一拜:「敵之可勝有三,局勢至此已然分明。我軍以倍數之精銳,邀擊狐疑之將、猜忌之眾、分散之兵,破之當如摧枯拉朽。幽冀聯軍一敗,大將軍的仇恨固然能夠就此洗血;更重要的是,朝廷再無任何可用於中原的兵力,王霸之業也就唾手可得了。」
石勒連連點頭,滿臉喜色:「還是孟孫先生講的透徹!好!!」
他抬起馬鞭,虛指身邊諸將校:「先生的巧妙謀划,到這時候才真正顯露全貌。你們幾個,以為如何?」不待眾人回答,他忽又快活地喃喃道:「古人說可勝在敵,己方只能等待敵人暴露出可勝的機會。孟孫先生卻一手製造了可勝之機,那可比古人更加高明了。是上天要我成就大事,才把先生賜給我啊!」
感慨了片刻,石勒又猛然指向那文士:「對了,還有你!你是……你是……」
見石勒皺眉,張賓連忙道:「這位乃是平原郡士人施偉棟。前日得大將軍表為散騎侍郎的。」
張賓的君子營中人物,近來因為講解經史的緣故,也不知被石勒表了多少侍中、散騎之類虛銜。石勒實在不耐煩記得這麼多文人,只用馬鞭的鞭梢輕敲施偉棟的肩膀:「你也說的不錯!」
施偉棟連忙下馬,拜伏在滿地泥濘之中:「得大將軍誇讚,屬下惶恐無地,感激涕零。」
他待要再說些什麼,一名騎士策馬奔上土崗,大聲稟報:「大將軍,晉人的兵馬已經到了!」
石勒立即撥馬回身去看。
如悶雷般的鐵蹄聲中,只見一支兩三千人的騎隊正從平原盡頭現出身形。馬上騎士揮舞長槍大戟,赫赫呼喊,一路耀武揚威而來。仔細看騎隊前方,一面素色旗幟獵獵招展,旗幟上綉四個大字:「吳郡陸遙」。
石勒的雙瞳猝然收縮。
上次見到這面旗幟,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但當時那些驚恐、惱怒、悲憤和仇恨的情緒,就像是用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心上,石勒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個瞬間,石勒甚至想立即號令大軍掩殺過去,殺死所有簇擁在那面旗幟下的人,將那四個字踐踏作爛泥。
但石勒畢竟已不是當年那個依附於匈奴別部的小小渠帥了。他定定地凝視著那面旗幟,半晌以後,忽然笑了起來:「陸道明果然想了太多不相干的,心思不全在戰陣之上。用如此拙劣的投石問路之策來挑動我軍,莫非當我石勒是傻的么?」
「我們走吧!不要被晉人發現了。」石勒揮動手臂,向部下們呼喝著。前所未有的勝利信心和復仇雪恨的強烈渴望交揉在一處,使他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一切都已經算好了,便讓那群狗彘張狂幾日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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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陸遙四字大旗下,實際領兵而來的沈勁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很不對勁兒。極目眺望前方,除了漫無邊際的潰兵一**湧來以外,便是蒼莽原野了,又似乎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他嘟囔了幾句,吭哧一聲,往地上猛吐了一口唾沫。忽然想到自己離開大營那天,冀州人的言行是何等可惡,他頓時增添了額外的痰氣,忍不住又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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