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可勝(十一)
冀州軍反水。
作為這支軍隊骨幹的乞活軍,曾經在并州與匈奴漢國殊死搏鬥,承受了難以想象的慘烈損失;而這支軍隊本身,也是在與河北賊寇如汲桑、石勒之流的血戰中成長壯大起來的。但在這個晚上,冀州軍將他們雪亮的槍刀朝向了親密的盟友。
這是事前毫無徵兆的、很可能是致命的一擊。絕大多數幽州軍將士卻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幽州軍上下,更沒有任何人想到這樣的局面。圍迫著李惲等人的幽州將士,瞬間感受到強烈的憤怒,他們不由自主地舉刀向前,只待陸遙一聲令下,就將李惲斬成肉泥。
李惲驚駭欲絕,腦中亂成一片,連聲道:「不是我!不是我!」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他凝視著冀州軍方向突然騰起的撩天火勢,緩緩抬起右手。
李惲有些絕望地看著這隻手,面色慘白,汗如雨下。冀州軍的前後舉措:先將所謂東海王使者劫持在手,再發動夜襲火併幽州諸將,奪取聯軍的指揮權……這兩者緊密關聯,怎麼看,都確屬自家的事前安排。陸遙有什麼理由不將禍亂的根源當場誅除?如果這隻手決然下落,則自己的性命必定在此終結,絕無半點生機。
然而陸遙並未揮動手臂,只是示意眾人退後罷了。他掃視諸將,徐徐道:「各位不必如此,吾知此事定與李將軍無關。李將軍一行人潛入我軍營中,沿途未傷我軍將士們的性命。若他果有火併之意,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再者,我與李將軍相識多年,敢擔保他絕非是不識大體之人。」
李惲忙不迭道:「道明說的是……說的是啊!真不是我!」
以陸遙在幽州軍的威望,他既然擔保李惲無事,那便是無事了。這九死一生的關口居然輕飄飄地過去,李惲頓覺輕鬆。一旦思維才恢復正常,過去數個時辰里的林林總總,便在心頭一幕幕閃過,下個瞬間,李惲破口大罵:「狗日的,我操*他姥姥!是薄盛!是薄盛這廝造反!」
冀州軍大營方向,大軍奔走的腳步聲、鎧甲碰撞的鏗鏘之響、軍官們呼喝號令與士卒們沉重的喘息聲交織成了海嘯般的宏大聲響,越來越近了。
陸遙微微頷首,輕描淡寫地道:「想來也只有薄盛會如此膽大妄為。」
較之於諸將的驚怒交加,陸遙簡直冷靜得過分。莫說他人,他自己也不清楚此刻的心情該如何形容。
兩支曾經的友軍之間,即將爆發慘烈的戰鬥。而所謂的幽冀聯軍南下勤王,或許在後世將會成為一個笑話。此時此刻,陸遙心中怒火中燒,簡直無法遏止。但他又隱約覺得暢快。那些雞零狗碎的權謀計算,在這一刻終於離他遠去了;圖窮匕見之時,一切終究要在廝殺場上解決。
他向帳外走了兩步,沉聲道:「傳令,冀州軍薄盛叛亂,聲勢雖大,不過跳樑小丑而已,吾提扈從本部足以剿平之。定邊軍與鮮卑虎班突騎無須驚動,諸部各守營寨,非虎符不得輒發。」
龐淵等眾將齊聲道:「遵命!」
雖然營外不知多少的叛軍正蜂擁而至,但只要幽州軍有所向披靡的統帥在,將士們必勝的信念就永遠不會動搖。
陸遙向李惲頷首示意:「重德兄且在此安坐。待我鎮壓反亂之後,當還有借重吾兄之處。」
說完,他便急步出外。諸將緊隨其後。
「好好!但憑道明吩咐!」李惲長揖及地。
營門處。
一里地,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龐然猛獸挾裹著千萬人的轟然嘶吼,撞破了重重濃霧。突然出現在常江眼前的,是深海翻起的洶湧黑潮;數不盡的火把映照下密密麻麻的刀槍劍戟,就像驚濤拍岸時崩起的粼粼水光。
冀州軍來得實在太快,而幽州軍在這個方向的營寨單薄得彷彿一觸即潰。畢竟這裡本該是面向友軍之處,營建的時候就沒有打算以之為戰事的依託;此刻據守寨牆的,更只有僅僅兩個百人隊。以冀州軍的數量,便是用撞,也足以將這處寨牆給撞垮!
好在常江也沒打算依託營寨死守。平北將軍的扈從親軍、身著具裝鎧甲的精銳之士從沒有想過將戰場主動權拱手相讓。何況論及英勇善戰,幽州將士從沒把冀州軍放在眼裡?縱使眾寡懸殊之際,常江想到的仍然是以攻代守,以攻助守!
常已將部下百名甲士調集一處。眼看叛軍呼嘯而至,他冷笑一聲,揚聲道:「開門!」
用粗劣木板製作的營門剛一開啟,冀州軍的距離已不足五十步!
敵軍后隊射出的箭矢鋪天蓋地般灌入門洞,打在常江等人的鐵甲上,鐺鐺作響。有數人的鎧甲縫隙或是面部著箭,翻身便倒。而常江縱聲大吼,率隊直衝敵陣。
距離二十步。
冀州軍選鋒將各種標槍、飛錘等物紛紛投擲出手,勢如群蝗掩日,又如密雨揮灑。常江等人或舉盾遮擋,或俯下身子憑藉鎧甲承擔,所有人繼續向前,腳步絲毫不停。
距離十步。
常江略側身,一桿平端的長槍從他胸側劃過。槍尖與鎧甲的葉片劇烈碰撞,劃出一溜火花。而與此同時,常江揉身向前,揮刀砍下了那名持槍士卒的首級。
稍稍俯首避過噴濺的血液,他百忙之中回頭一看,百名甲士已傷亡二十餘人。區區五十步距離,對有些人來說便是生死天塹。
而渡過這道天塹的幽州甲士們更不停歇。數息之間,他們突入敵陣十步,竟然將冀州軍的先陣兵力硬生生頂了回去。數十甲士行經之處,沿途刀劍亂舞、槍戈交鳴。斷肢殘軀接連飛起,熱氣騰騰的鮮血飛濺半空,又重重疊疊地灑落在地,將方圓十餘丈的土地染作了鮮紅。
帶領大隊匆匆登上寨牆的陸遙凝視著戰場,笑了笑:「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守者也。常江幹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