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可勝 (完)
薄盛容色陰沉,提起馬鞭指著趙信,咬牙道:「你講講,何以見得?」
隨著他的話語,四周騎士猛然迫近,甚至有數人乾脆將環首刀拔出半截來威脅。
而趙信並無防備之勢,只揮揮手,如驅趕蚊蠅那般示意他們退開。奇妙的是,這樣的動作並不顯得他意圖挑釁,反而流露出坦然無懼的平靜態度。
「李將軍為何脫離大軍遮護,深夜前往幽州軍大營,我不知也。李將軍與平北將軍有何等樣的衝突,以致於遭到劫持,我亦不知也。」雖在萬軍嘈雜之中,趙信從容言語,吐字清晰:「我只知道,就在今夜之前,我還認為,幽州冀州是唇齒相依的夥伴平北將軍、揚武將軍兩位,是十餘載金戈鐵馬、能夠肝膽相照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燈火越來越密集的綿長寨牆,徐徐道:「冀州軍中想法如我者,無法計數。此時此刻,若揚武將軍出現在那裡振臂一呼,指我軍為叛逆願意跟隨薄將軍你死戰到底的,能有幾人?」
趙信並沒有質疑薄盛的說辭,而是直接指出了這個說辭最大的問題所在。
當李惲分心於政事的時候,薄盛得以在軍中培植實力,逐漸成為這數萬大軍的實際指揮者,但冀州軍始終是李惲的冀州軍薄盛想要糾合諸軍,終究還得打著解救李惲的旗號。既然如此,只要李惲出現在眾人視線的時候,薄盛的所作所為就會被重新定義。毫無疑問的,這是叛亂。當平北將軍和揚武將軍攜手號令平叛,薄盛的抵抗力量微不足道。
「我們是為了解救李將軍才起兵的,再如何,李將軍怎麼會說我們是叛逆?」有人惱怒地反問。
趙信沒有搭話,他沒空理會一個傻子。
當李惲落入幽州軍掌控,冀州諸將或者懇請陸道明的寬宏大量,或者憑藉手頭的實力與陸道明談判,這都是作為下屬的適當選擇。但薄盛和他的親信部下們卻選擇了起兵相攻這的的確確就是叛逆之舉。而李惲想要在這樣的局面自保性命,便只能站到陸遙一邊,指薄盛等人為叛逆。
與這個問題相比,眼前廝殺的一時勝負簡直算不得什麼。既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薄盛縱能掀起再大的聲勢,最終必然失敗。
雖然在薄盛起兵之初,包括趙信在內的冀州軍諸將完全猝不及防,但當他們反應過來,立刻就試圖奪回主動。趙信的寥寥數語,實已清晰地表明了他們態度:冀州諸將絕不會牽扯進一場必敗的叛亂中去,哪怕薄盛以死相逼,也是一樣。都是屍山血海里掙扎出的武人,未見得誰更貪生怕死一些。
「哈哈哈哈」薄盛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極盡歡悅:「趙信,你很有膽量,也很聰明!」
薄盛無視劍拔弩張的眾人,策馬靠近,進而伸出手臂環著趙信的肩膀。
趙信微微皺眉,似乎想要掙動,又忍耐下來。這時候,耳畔響起薄盛低沉暗啞的嗓音:「不過,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哈哈哈哈!」
趙信皺眉想了想薄盛語中蘊意,突然間覺得頭暈目眩,手腳都變得冰涼。巨大的憤怒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攫住了他的心臟。恍恍惚惚間,唯有薄盛的語聲繼續回蕩,但說得什麼,竟是一句也聽不明白了。
黎明將至時分,雲層卻愈來愈深重,遮蔽了殘月。軍營東西兩面的戰鬥,如火上澆油漸趨激烈,吶喊廝殺之聲清晰可聞。
幾處火頭濃煙滾滾,直衝天際。遙遠的天穹盡頭,則似有陣陣悶雷與之應和。隨著悶雷滾滾,零星雨點漸漸匯成雨絲,與蒸騰的霧氣絞在一處。
陸遙按住寨牆垛口,向外看了看。此處的冀州軍主力尚未發動進攻,只將大隊人馬調動往來,翻翻滾滾,彷彿無邊無際。但身為經驗豐富的戰士,陸遙能夠清晰地辯識出有幾處隊列太過密集,以至於顯得臃腫,還有幾處卻過分稀鬆。看那些士卒們行走之間散漫遲緩的狀態,簡直全無戰鬥力可言。
率領這支部隊的是誰?按照地位與威望來推算,十有是薄盛。陸遙不禁嘆了口氣,他不明白薄盛何以有此不智之舉。也許東海王幕府的失敗使很多像薄盛這樣的人失去了對朝廷的敬畏,所以不願再壓抑自己的野心了吧。
然而薄盛麾下實力畢竟有限,他統合諸軍的動作未必順利。在這個過程中,忠於主將李惲的基層將校或者被殺、或者被控制,導致許多部隊士氣低糜,大軍也缺乏有效整合。眼前看似龐大的軍陣中,真正有威脅的,大概只有薄盛本部人馬吧。對於原準備與中原賊寇血戰的幽州軍來說,這還算不上大敵。陸遙有十足的信心將之壓服。
「勤之。」陸遙揚聲喚道。
被甲士掩護在拐角處的方勤之連忙上前,沿途小心翼翼地邁過幾支扎進牆體的箭矢:「屬下在。」
「叛軍中的許多將士,想來是受人蠱惑。你去請揚武將軍來此,以正視聽。」陸遙頓了頓,又道:「冀州軍雖然出現叛亂,但這應當不是李惲的授意你對他客氣些。」
方勤之躬身道:「屬下明白。值此幽冀兩軍攜手平叛之際,並無人敢看輕了揚武將軍。」
「幽冀兩軍攜手平叛?」陸遙愣了愣。
「是。幽冀兩軍是親如兄弟的同盟,此番冀州軍中宵小作亂,揚武將軍謹慎起見,特意邀請主公出兵相助,兩家攜手平叛。經此以後,兩軍之間的協同、聯繫,定會更加緊密。」
陸遙失笑道:「好,這個說法很好。你就這樣對外宣揚,去吧!」
方勤之應諾。還未轉身退出,卻見馬睿如脫韁野馬般直撞入來,來不及行禮,徑自大聲稟報:「主公,李惲遇刺重傷!」
「什麼?」方勤之失聲驚呼。
陸遙眼神一凝:「怎麼回事?」
馬睿滿面愧色,跪伏於地:「因為李惲等人非是俘虜,因此我們只將之嚴密看管,並未收取隨身刀劍。沒想到適才沒適才有一人便是隨同李惲闖入我軍營中的一名冀州軍校此人突然拔刀向李惲砍去,李惲不防,連中數刀,咳咳此刻重傷垂危。」
「混賬!混賬!」陸遙勃然大怒,厲聲喝罵:「世上有這樣的嚴密看管嗎?」
馬睿不敢答話,只頻頻以頭搶地,咚咚作響。
陸遙還欲再罵,話到嘴邊,硬生生忍住。事已至此,罵人也沒用了。他深深呼吸,勉強壓住胸中火氣:「醫官是否趕到?」
「醫官已火急趕到,說會儘力施救。然而不一定能保李惲性命。」
「那刺客呢?」
「事發倉促,李惲的其餘部下護主心切,已將之當場亂刀斬殺。」
陸遙默然半晌,卻彷彿有一股極大的壓力沉沉碾壓而下。身側將校、衛士、幕僚等無不垂首屏息,有數人甚至已被駭得額頭、背後冷汗涔涔。
「看來,薄盛這廝謀划甚深,所圖極大兼且尚有中原賊寇虎視於外今夜的戰事,只怕不能輕易了結呀。」陸遙手扶腰刀,慢慢地道:「傳我將令,全軍備戰。」
離狐以東,瓠子河南岸。石勒本隊營寨。
潛伏在各處的偵騎紛紛回報,不顧夜間賓士的危險,也絲毫不顧惜馬力。
濃雲不知何時露出一道縫隙,慘白的月光落在張賓瘦削的面龐上,照出他狂喜的神情:「可勝之機!可勝之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