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飛鳥和魚（四）
金珉錫，已經完全傻了眼。
作為掌機，對於鏡頭前藝人的感覺，他甚至比奉俊昊更清楚，只不過，奉俊昊是命令者，他是執行命令者。
他只是帶著好奇的心態看了看，誰知道，這種讓他心靈震撼的表現，通過慢鏡頭是如此有渲染力！
他忽然抖了抖，摸了摸手背，竟然發現自己手背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這……這……」他瞠目結舌地，卻發現說不下去了。
鏡頭忽然拉近！
奉俊昊此刻的目光，帶上了一絲火熱，影興會的任務，暫時被拋到了一邊。
能拍出他這種片子的導演，有著自己的自尊。他何嘗不想超過「韓國第一片」——魚。
原本，韓國對中國人的一貫輕視，他只是看重了林嘯的身份，再說了，這部片子是動作片，恐怖片，異形片，主角可說不是林嘯，也不是鄭多彬，而是那條變異的大魚！
漢江怪物，有演技嗎？顯然沒有！但是，在這種隱形主角的影響下，其他任何男女主的光環都會被淡化。
誰能想到，林嘯竟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硬是在一種大場面下，演出了感情多次變化的畫龍點睛之筆！
小中見大，幾百號人狂奔中的朴康斗，此刻一個人的影響力甚至蓋過了幾百號人！
他聞到了一股讓他興奮得熱血上涌的激素味道，好藝人對導演的誘惑，瞬間蓋過了影興會的目的。
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會這樣！
兩台攝影機同時播放，另一台中，綁在高雅星身後的幾條繩子一用力，高雅星就如同漢江怪物最後的海報中的那樣，整個人倒飛了出去，落在後面的墊子上。
沒有一個人關注高雅星，所有目光都落到了林嘯的攝影機上。
如果說，前面的鋪墊是為了這一刻，那麼現在，表現這一刻的時候到了！就像到了獨立日中最後和外星人大戰，指環王的攻城戰那樣，萬眾矚目。
起碼鏡頭前的幾個人是如此。
鏡頭裡，林嘯猛然石化了。
真真正正地石化，那是人被突然剝離了心中最珍視的東西，所有感情離他而去的表情。
他的手停在那裡，這樣看上去，就像一個墜入深淵的人在等待著什麼。
他的眼睛沒有動，甚至鼻翼都沒有動，嘴巴的顫動都停止了，如同一尊石雕。
這個鏡頭，在慢鏡頭中持續了足足七八秒。
「情緒收放自如……」邊熙峰苦笑著感嘆「這真的是二十多歲年輕人做得到的……他怎麼可能做得這麼真實！」
如果不知道這是在拍戲，不，就是知道，他們都被感染到了。
「簡直可以作為教材了……」金珉錫的表情比林嘯開始還驚愕，在旁邊喃喃說道。
奉俊昊並沒有開口，大導演的直覺告訴他，這裡還缺了什麼！
他不知道缺了什麼，但是他知道，這樣停下來，就不是完美！
忽然，他眼睛一亮，整個人都湊到了鏡頭前。
邊熙峰的臉黑了黑，奉俊昊的大腦袋堵完了鏡頭，他都看不到了，但是又不好說，朴海日也被噎住了。
奉俊昊目不轉睛地看著鏡頭，上面，林嘯的眼角泛起了淚花。
晶晶瑩瑩，卻絕對不流下，甚至眼睛都沒眨，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眨眼，本來是小動作，但是現在做了，會給他一種眼淚是硬擠出來的感覺，但是現在，眼淚是湧出來的！是從對方心底湧出來的！
這是他看到那一層朦朧如同玻璃雨花的淚光時，第一個想法。
涌和擠，一字之差，含義卻完全不同。
「真是……真是……」他不知不覺中已經咬緊了嘴唇，自從和宋康昊合作以後，他已經看不上大多數韓國藝人，沒想到，今天的表現，甚至讓他感覺直追宋康昊。
或許……已經有一點點超越了，不過，他不願意承認。
他沒有數值，只是大導演的直覺而已。
下一秒，林嘯動了，他的手無聲地顫抖，隨著這個從靜到動的過程，眼角的淚花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流了出來。
「妖怪……」他倒抽一口涼氣，離開了鏡頭最前方，靠在椅子上「他有秒錶嗎？這種演技……不，簡直是特技來了！宋康昊先生都不一定說掌握地這麼好！」
演戲就是這樣，小細節造成大效果，只會大吼大叫如同馬錦濤之流，演一輩子也突破不了自己的桎梏。
只有把自己的一根頭髮都用到了極致，那才配問鼎奧斯卡。
他想開口說過了，因為到這裡，已經完美了，那種無聲的拷問，無聲的自責，已經造成了一種隱喻式的結尾，讓人帶著淡淡的遺憾，已經讓他非常滿足。
但是他竟然發現，這裡並沒有完！
「他還沒有滿足？！這真的是十多秒發生的事情？」奉俊昊差點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已經非常明白了，林嘯絕對配得上他的身價，這樣的藝人，不會不懂收放，剛才明明已經達到他心中的完美了，對方還沒有結束，那就是說，對方有把握再次超越！
超越他心中的完美？
他這麼一想，頭皮都有點過電的感覺。
邊熙峰同樣明白了林嘯的意思，他也是老戲骨，剛才那種隱喻結尾，他已經在擊節讚歎了，卻發現，事情的結局彷彿柳暗花明又一村。
朴海日已經感覺有點懵了，到了剛才，他已經不大看得懂了，對方的情感轉換，太多太多，卻並不是雜亂無章，而是每一層都看的他賞心悅目，到了現在，他已經完全摸不準對方的想法了！
他選擇了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卻告訴他，這一切沒有一絲絲的突兀！
人人屏息以待，看著鏡頭。
林嘯開始呼吸了，彷彿是從死亡中蘇醒，但很快大家都發現，他不是呼吸，而是抽氣！
不是均勻地在呼吸，而是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
就像個破敗的鼓風皮囊，一抽一抽，抽動的卻是他的心！
朴海日眼睛忽然一亮，他這才想到了。
劇本中的朴康斗，絕對不是一個沉穩的人，遇到這種情況，怎麼可能隱喻性地結尾？
女兒在自己面前被剛吃掉一個人的怪物帶走，而且是自己放開了女兒的手，他怎麼可能會原諒自己？
剛才的隱喻，不過是海嘯前的低氣壓！如果他採用隱喻結尾，那麼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物性格bug。
雖然小，但bug就是bug，完美的影片，挑剔的觀眾不願意看到一處bug的存在！
「這不會是他臨時想到的吧？」他壓抑下狂跳的心臟「最後採取了先抑后揚的方式，讓人物經歷一次小小的心變，最後歸結到原本的性格上來……這……這難道就是國際藝人和我的差距嗎？」
「這要多麼豐富的演藝經歷才能剎那間想到這些？」
邊熙峰目光如火，緊緊盯著鏡頭。
最開始，他也以為林嘯是忽然想到的，但是一旦聯想到那顆淚珠，他的想法就不攻自破。
如果突然想到，絕不會出現這麼恰逢其會的淚珠！
這是一開始就盤算好的！
想到這裡，他第一次苦笑了起來「老了……老了啊……」
「猛虎出山……勢不可擋……這一個長鏡頭……足夠給韓國藝人好好上一課……」
鏡頭上，林嘯的手抓住了草地上的草，頭低了下去，握成拳頭的手死死顫抖著，幾根被無力拔下的雜草透露在手指尖。
忽然他瘋狂卻沒有節奏地站起來，用力把手中的草扔向怪物逃跑的方向，而整個人已經淚流滿面，嘴裡無聲地呼喊著。
奉俊昊早就關掉了聲音，但是仔細看，能看到他嘴裡喊的全都是無意義的音節。
「悲傷讓自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么……」奉俊昊看著鏡頭中瘋了一樣，跑幾步，跌幾部，失魂落魄一樣沖向怪物跑掉預定地點的林嘯，已經閉上了眼睛。
「過了……」他無力地閉著眼說「過了……過了……」
沒有人回應他，剛才那幾個忽然爆發出來的動作，已經決定了，這是一個先抑后揚的宣洩型結局。
完美！完美地挑不出一絲瑕疵！
「卡……」機器停下的聲音傳來，鏡頭裡是林嘯那張滿是淚痕，泥土，血跡的臉。
奉俊昊緩緩睜開了眼，看到那個鏡頭，忽然說「這個鏡頭剪下來。」
「導演？」金珉錫疑惑地問。
「考慮做封面。」
金珉錫點頭離開了，現場的人誰都沒說話。
奉俊昊心中極為複雜。
這部片子的劇本，他非常滿意，原本交給林嘯，他想著能拿一個導演或者編劇類的獎項就不錯了，現在卻發現，青龍最佳影片的味道，在剛才那組長鏡頭中，瀰漫在鏡頭之前，這幾個人的身邊。
但是，影興會怎麼辦？年底，政府就要公布新政策，到時候他怎麼辦？
那麼，就這樣讓有望衝擊青龍大獎的影片失之交臂？
他緊咬牙關，如此的猶豫，讓他幾乎都想扯著頭髮叫喊了起來。
大導演的地位，或者影興會的地位，錢，或者名譽。
他第一次發現，天堂與地獄的選擇真的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