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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老師,我又會了

  紹興師爺名滿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時期並未真正興盛。


  如果有人當麵把沈複璁稱為師爺,咱沈師爺必定勃然大怒。


  因為在明代中期,“師爺”還特指地位較高的老師。而追隨主官出謀劃策者,則稱做幕僚、幕友或幕賓。


  不過,幕賓當中也有師爺,工作內容非常繁雜。


  比如雇主喜歡下棋,那師爺就傳授棋藝,並且陪雇主下棋耍樂。或者雇主喜歡吟詩作對,那師爺就陪雇主鑽研文學。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師爺就帶雇主逛窯子,偶爾還進獻一些房中之術——說白了就是文藝幫閑。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為雇主起草文書,或者兼職教授其子弟的功課。後來幕賓與師爺的混淆融合,也源於這種當家庭教師的幕賓,又稱西席或西賓。


  沈複璁自視甚高,給自己的定位是謀主,又怎屑於跟幫閑、文書、家教為伍?

  其實,根本沒啥區別,隻是幕賓內部自有的鄙視鏈而已。


  沈複璁也經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過窯子,來往文書更是由他全權負責。但他的真正作用,是為恩主解決實際問題,通俗來講就是狗頭軍師一枚。


  十多年的幕賓生涯,養成沈師爺好逸惡勞的習慣。他隻負責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具體行動則由其他人跑腿。


  現在來到黑山嶺寨,沈師爺感到非常不習慣。


  別說以前了,就連他被囚禁期間,隨便使點銀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這破山寨卻整日高粱粥,還夾雜著難以下咽的麩子,而且一天隻吃兩頓飯,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關於一日兩餐的回憶,對沈師爺來說太過久遠,還停留在他立誌科舉的青春歲月。


  早晨時分,太陽都曬屁股了。


  沈師爺穿著一套蠻夷短衫,披頭散發臥於茅草床上,端著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誦詩歌:“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這寨子裏酒也沒有,不知還要捱多久。可憐我那第七房小妾,剛納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閨思之苦……不對,吾妻袁氏一向蠻橫,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趕出門了!”


  “咚咚咚!”


  敲門聲響。


  沈師爺都懶得坐起來,躺床上問:“何事啊?”


  外邊傳來王淵的聲音:“先生,你已經修養三天,該正式教我讀書了吧?”


  沈師爺隨口敷衍道:“吾身患頑疾,沒有一年半載恐難痊愈。”


  “哐!”


  一聲巨響,房門直接被王淵踹開。


  沈師爺像是被踩尾巴的狗,驚得從床上跳起,慌張道:“你欲作甚?”


  王淵立即彎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貧,沒有多餘米糧。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沒必要浪費糧食了,我這就送先生上路歸西!”


  “慢著!”


  沈師爺連忙下地活動腿腳,胡亂拍打自己的身體,做出一副驚喜模樣:“奇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無藥而愈了,想必是山寨裏的高粱粥格外養人!”


  “是嗎?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淵把玩著手中土弓,笑問道,“但先生剛剛病好,有沒有精神教我讀書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師爺一陣賠笑討好,又裝模作樣的歎息,“唉,我也想教你讀書。但苦於沒有書本,也沒有筆墨紙硯,這讓我如何教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先生,請跟我來。”王淵早有準備。


  沈師爺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著牙花跟隨王淵出門。他吃定了王淵家中貧苦,沒錢購買筆墨書本,那就不是他的錯了。


  王淵回屋搬來一塊黑板,是請劉木匠刨平釘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勻。


  “粉筆”就更好找了,黑山嶺屬於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燒製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對於工程狗而言,這些都不是事兒,仔細思考實驗便能搞定——由於火焰溫度不夠,肯定無法大量燒製高純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煆燒,用來做粉筆已經綽綽有餘。


  王淵拿出粉筆,指著黑板說:“先生,木板為紙,石灰作筆。請將文字書於黑板上即可。”


  沈師爺估計也閑得蛋疼了,居然感覺很有趣。他稍作嚐試,便笑嗬嗬說:“嘿,還真能用於書寫。”


  就是有點擦不幹淨,無論怎麽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層白灰。


  隻能說,勉強可用。


  沈師爺一肚子壞水兒,居然還想著坑人報複。他故意不從橫豎撇捺等基礎教起,隻隨手寫下幾個字,便指著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先學這六個字,學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會了。”王淵看了一眼,發現這六個字的簡繁體相同。


  沈師爺笑道:“會讀還不夠,要會寫才行!”


  王淵拿著粉筆,把六個字寫出:“先生,我確實會了。”


  這他娘就會寫了?

  沈師爺有些搞不清狀況,連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說道:“不僅要照著寫,還要能默著寫。”


  王淵滿臉笑容,又寫了一遍。


  怎會如此?


  沈師爺瞬間懵逼。


  漢字有著複雜的書寫係統,連橫豎撇捺都沒掌握的初學者,瞬間學會六個漢字實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師爺咳嗽兩聲,以掩飾自己的驚訝,又寫出“性相近,習相遠”,故作平靜道:“剛才的六個字太過簡單,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學就會,我再教你這六個更複雜的字。”


  這六個字當中,有兩個字繁簡體不一致。


  王淵認真牢記寫法,很快便說:“先生,我又記住了,我默寫給你看。”


  當王淵再次把字寫出,沈師爺已經徹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樣死盯著王淵:“你不會又在拿我逗悶子吧?你以前肯定學過!”


  “真沒有。”王淵答道。


  沒學過才怪,對於這種說法,打死沈師爺都不信。


  沈師爺開始搜腸刮肚,想出一首頗為生僻的唐詩。別說蠻夷之地的孩童,就連許多生員都不知道,當即寫下這首詩說:“做學問講究天賦。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內,把這首詩背誦下來,並學會如何書寫,那就有考科舉的天賦。如果學不會,還是趁早放棄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滄海十枝暉,懸圃重輪慶。蕣華發晨楹,菱彩翻朝鏡。


  忽遇驚風飄,自有浮雲映。更也人皆仰,無待揮戈正。】


  沈師爺純屬故意惡心人,放著更簡單的俗體字不寫,全部使用最複雜的正體字。


  如此做法,導致全詩四十個漢字,有十二個都簡繁體不同,筆劃也特別繁複,這讓初學者怎麽快速掌握?

  王淵在看到這首詩的瞬間,心裏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這個糟老頭子壞滴恨!


  沈師爺見到王淵的表情,感覺無比暢快得意。從兩人認識到現在,他一直都在吃癟,現在總算戲耍了這個孩童一回。


  與此同時,沈師爺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負,居然淪落到跟一個孩子較勁。


  太丟人了!


  王淵也不拆穿對方的把戲,隻認真求教這首詩的含義,然後開始學習背誦。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就把唐詩默寫出來,笑道:“先生,我又會了。按你剛才的說法,我應該有考科舉的天賦吧?”


  沈師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語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難道真有天生的讀書種子?”


  直到此刻,沈師爺終於開始正視王淵,他之前一直把王淵讀書當成笑話。


  連戶籍都沒有的蠻夷孩童,考科舉不是笑話又是什麽?

  但現在嘛,或許真有那個可能。


  不過,即便王淵表現出驚人天賦,沈師爺已經打心底接受這個學生,他仍舊不願意輕易服輸,因為此事關乎一個做老師的尊嚴。


  沈師爺選擇繼續擺譜,把字體縮得很小,將整本《三字經》寫在黑板兩麵,又教讀了幾遍,扔下粉筆說:“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裏睡個回籠覺,等你可以完全背誦默寫了再來找我。”


  這種教學方法,純屬放羊散養,根本沒有係統可言,換成其他孩童絕對給整糊塗,甚至因此放棄讀書的念頭。


  但王淵卻非常滿意,真要從橫豎撇捺學起,他反而會感覺枯燥和不耐煩。


  其實,沈師爺把這當成一種考驗,心想:你這樣都能把《三字經》掌握,那我就收你當學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經》,再加上熟記繁體字,王淵隻用了兩天時間便搞定——上輩子怎麽也是985、211的學生,背《三字經》可比背考研資料容易多了。


  兩天之後,王淵再次找到沈複璁:“先生,我已經能背誦默寫了。”


  “真學完了?”沈師爺吃驚道。


  雖然沈複璁對此頗為期待,但王淵的速度還是讓他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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