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貴州來人
臘月二十四。
離京較近的士子早已回鄉,國子監、順天府學的物理社成員,還剩下二十多人留在京城未走。
反正王淵家裏也冷清,幹脆把他們叫來過年,從小年到元宵都可以在此蹭飯。
嚴嵩跑去翰林院打卡,又跟同時閑聊一番,便無所事事的回來,對王淵說:“若虛,江彬被彈劾了!”
“江彬哪天不被彈劾?”王淵笑道。
嚴嵩解釋說:“這次不一樣。都察院和兵科一並彈劾江彬殺良冒功,連死者的姓名、籍貫都清清楚楚,鐵證如山,狡辯不得。”
王淵問道:“陛下如何處置的?”
嚴嵩歎息:“隻罰俸一年。”
神他媽罰俸一年,朱厚照是鐵了心要寵幸江彬。
江彬的罪名可不止殺良冒功,還有畏敵和避敵。比如在新河縣蘇添村,他目睹賊寇劫掠村寨而不救。等賊寇搶完村子離開,江彬才帶兵進村“剿匪”,殺死幸存的村民四十一人。
嗯,賊寇沒殺完,江彬幫著屠村。
村裏還藏著一些幸存者,不知道江彬沒走遠,隔日結伴出來耕田。江彬發現居然還有活口,便派兵把農民招去問話,順手又殺死了九人。
五十個村民,就這樣被江彬殺死,割掉首級當成反賊報功。他為了滅口,再次帶兵回村,搜查一番才離開。
還剩幾個村民藏在暗處,都不敢去報官,時隔幾個月才被捅出來。
這僅是江彬殺良冒功的其中一個案子,像這樣的案件還有好幾起,論罪自然當斬,居然隻罰俸一年。
王淵有時候覺得自己很了解皇帝,有時候又想把皇帝的腦袋劈開,看裏麵究竟裝的是什麽玩意兒。
嚴嵩感慨道:“文官結黨弄權,武將草菅人命,各地流民無數、盜賊四起,這大明天下竟成什麽樣子?”
王淵聽完很想來一句:惟中啊,你可是大奸臣,是不是拿錯台詞了?
王淵突然起身,望著院中飛雪,說道:“待我入閣,必定掃蕩天下妖氛,還神州一個郎郎乾坤!”他轉身問嚴嵩:“惟中可信得過我?”
“深信不疑!”嚴嵩立即起身抱拳。
不信也得信,嚴嵩在朝中沒有別的門路,他想出人頭地必須依附王淵。
而且王淵確實值得依附,十多歲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兼左春坊左諭德,瞎子都能看出王學士前程似錦。
王淵告誡道:“今後幾年,你我須得忍耐。等到楊黨人心盡失,等到江黨沸反盈天,我等便可順勢而為。如果你不貪戀翰林院的清貴,我可以找個時機,把你送進吏部曆練。”
嚴嵩疑惑道:“我自不會貪戀什麽清貴,但為何要去吏部曆練?”
王淵解釋道:“你若去了吏部,不要反對什麽,也不要得罪上官。隻需暗中觀察各地官員,從布政使到知縣,把那些真正能做事的記下來。不要看官聲,也不要看什麽政績,這些都可以弄虛作假,得看他們當官到底在做什麽!”
“選能吏?”嚴嵩問道。
“對,就是能吏,”王淵說,“許多時候,官聲很差的人,反而是真正的能吏!我若為首輔,必做社稷之臣,讓天下百姓都能吃飽穿暖。但這樣很難,不改革不行,而改革就要有大量能吏!”
嚴嵩頗為興奮,當即表態:“若虛有如此雄心,吾雖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嚴嵩現在啥都沒有,當然樂意跟著王淵幹大事。他出身貧寒,父母雙亡,雖然在中進士之後,也有鄉人投效土地,但那些土地收入,他隻能拿一部分而已。
如此一窮二白的光棍,對改革之事毫無抵觸心理,反而巴不得整死那些田產無數的家夥!
王淵繼續說:“去了吏部,記下各地能吏名單,你的任務便算完成了。我會結交幾個禦史,這些禦史巡查各地,可以得到更詳細的信息。”
監察禦史,王淵隻認識一個,即負責雲南鄉試的張羽。這位先生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可惜跟楊一清有仇——剛剛彈劾楊一清的兒子,在雲南老家魚肉鄉裏。
另外還有個試禦史,即王陽明的學生鄭一初。這位先生同樣清廉,家裏隻有兩間破屋,老母連個丫鬟都沒有,一把年紀了還要親自紡麻補貼家用。雖然隻是試禦史,但以其資曆,很快就能轉正。
王淵笑問:“你可認識鄭一初?”
嚴嵩說道:“自然認得,他跟我同科進士,還曾獲得陛下單獨召見。”
嚴嵩不但跟鄭一初同科,還跟湛若水同科,而湛若水跟王陽明情同兄弟。
這個關係比較亂,同科的三人當中,湛若水跟王陽明平輩兒。鄭一初卻成了王陽明的弟子,嚴嵩也跟王淵平輩論交,被湛若水占了不少便宜啊。
王淵說道:“鄭一初與我同門,今後可多多結交。”
王淵想要重用鄭一初,但在曆史上,鄭一初病死在雲南任上,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可活。也不知蝴蝶翅膀扇動,這位先生能否多活幾年,如果不去雲南多半不會得病。
“黃兄和黃小妹來啦!”
格物堂突然熱鬧起來,卻是黃嶠、黃峨兄妹倆,帶來兩大箱包好的扁食。
扁食,即餃子。
見王淵和嚴嵩出現,黃峨頓時笑道:“昨日小年,沒法過來跟大家一起慶祝,我便做了些扁食今日送來。”
黃嶠對眾人說:“我二妹四更天便起床,帶著丫鬟親手和麵,忙到現在才把扁食做完。”
諸生頗為感動,紛紛上前致謝,王淵又讓仆人拿著餃子下鍋去煮。
坐了滿滿三大桌,眾人吃著餃子把酒言歡,氣氛異常融洽。
大部分都是數學和物理愛好者,有著共同興趣,又無利益衝突,這種感情是最純粹的。現在臨近春節,大家坐在一起吃餃子,感覺就像是家人一般。
王淵起身敬酒,說了些吉利話,又告誡學生們:“你等明年不要來得太勤,特別是順天府學生員,距離鄉試隻剩半年多了,須得好好努力苦讀。國子監生也一樣,還有一年便會試,不可因研習物理而耽誤科舉。”
“先生說得是,我等一定努力向學!”諸生紛紛舉杯。
一番宴飲,喝得七歪八倒。
傍晚,王文素、寶朝珍和杜瑾,結伴前來此行。他們家在南直隸,坐船幾天就回去了,當然是要跟家人一起過春節。
杜瑾吞吞吐吐道:“先生,家父也是商賈,可否做棉紡生意?”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難道我還能攔著?”王淵笑答。
杜瑾說:“我想用先生改進之後的紡車。”
王淵說道:“織布機改進以後,需要大量棉紗做原料,我恨不得更多人來紡棉紗。令尊若行此事,不如把作坊建在天津,就挨著我的廠子。他自己買地也可,向我低價租地也可,紡出棉紗直接賣給我,也可省去許多運輸費用。”
杜瑾道:“若在天津建作坊,恐怕不易招人。”
王淵笑道:“也正好要擴大規模,已經跟各地官府聯係好了,他們會送幾批流民過來,分給你家一些便是。”
“如此,多謝先生!”杜瑾行禮道。
寶朝珍也說:“我家雖然不做生意,但土地卻有不少。這次回鄉,便請父親多多種棉,還可以收棉賣給二位。”
王淵高興道:“大善!”
突然,仆人進來稟報:“老爺,貴州來人,說是老爺的家人!”
王淵把人叫進來一看,卻是袁家二小子袁達。
“袁二,你怎來京了?”王淵非常高興,拍著袁達的肩膀大笑。
袁達已經長得人高馬大,咧嘴笑道:“淵哥兒……啊,不對。王學士,你的宅子可真大,我一個人走肯定迷路。”
“別那麽生分,叫我二哥便是,”王淵拍著他的肩膀,問道:“吃飯了沒?你趕路肯定累了,先去吃個飯,再去洗個澡。”
袁達從懷裏拿出個油紙包,裏邊足足二十多封信,遞給王淵說:“我是專門來送信的,路上走了好幾個月,還順手殺了兩個反賊。當時我寄宿在一個村子,天殺的反賊跑來劫掠,他們人多,我隻好躲起來。運氣不好,被反賊搜屋時發現了,我殺了兩個搶馬就跑。”
“哪裏遇到的反賊?”王淵問。
袁達說:“湖廣。好像是劉六劉七的餘黨,被官軍從河南攆到湖廣,足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全都騎馬,我逃跑的時候差點被追上。”
王淵讓仆人帶袁達去吃飯,自己則查看那些信件。
有父母寫來的,也有土司和官員寫來的,數量最多的是同窗好友信件,宋靈兒當然也有一封。
王淵逐一拆開。
父母那封信是大哥寫的,說家裏一切都好,他跟阿爸都當官了。他還很努力讀書,已經會被《百家姓》和《千字文》,還看了幾本怎麽做官的書籍。讓王淵不要牽掛,在京城好好當官。
順便,父母催著王淵結婚,說貴州有不少官員和富紳想跟王家攀親。信中附帶了幾份少女資料,都是對過生辰八字的,容貌皆為端莊秀麗,如果王淵覺得合適,就可以先把親事定下來。
宋靈兒的信件則非常簡短,就幾句話而已,大概意思是:“王淵,我打勝仗了,是不是很厲害?還有,我現在不敢親自上陣了,因為我肚子裏懷著孩子。你跟黃峨定親沒有?若還不定親,我就帶著你的孩子嫁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