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良人玉勒乘驄馬(2)
待到雞鳴兩聲,按例是教主起身的時間。鶯奴洗漱完將那男孩兒喚醒,稍作整飭,抱在懷裏走下樓去。聞得廚娘說昨夜梁閣主去過靈堂,還詢問自家公子的去向,鶯奴便徑直抱著梁連城去了。
梁烏梵勞累一夜,雖到了起身的時候,還垂著頭半睡著。鶯奴本來輕聲進來,不欲驚擾,不想自昨日起便一個字都沒有說過的梁連城猛地大聲喚道:
“父親!”
這孩童的嗓音與他的性格截然相反,嬌麗如女兒一般,但恐怕很少有人聽到過這百靈的啼囀。鶯奴也為這反差所驚,一時忘了去堵他的嘴,梁連城連著喊了三聲,那春鳥喚親的餘音生生將夢中的梁烏梵鬧醒了。
他一生有兩個男孩兒,一個連城一個連翹,都比他雪白,而且都有些女氣,和他正相反。
梁烏梵憔悴中抬頭轉身,這便嚇了一跳,原來這孽兒哪也不去,竟然在教主懷裏。梁連城著昨日那件綠褂子,發髻上係著表哀的白巾,正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凶狠的目光瞪著他。他牢牢地貼在鶯奴雪白的胸前,如同一條青色的小蟒蛇盤在教主身體上。
他大驚,連忙半跪下來,埋首抱拳道:“犬子驚擾教主,全是屬下管教不善,還請教主降罪。”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坐了一夜未能好睡,他發覺自己的手指顫抖個不停。
梁烏梵怎麽也想不通連城居然繞了那麽遠的路,哪裏都不去,獨獨跑進鶯奴的臥房。曾以為連城的心智不全,但心智不全的孩子絕不能撬開了窗戶、越過樹林、躲到教主懷裏去。他一麵驚恐教主該降罪於他,一麵喜於兒子尚且安全、並非癡蠢之人,臉上表情數度變化。
鶯奴搖搖頭道:“公子乖巧,閣主不必驚慌。”說著便要將連城放下來。她才要彎腰,孩子馬上用雙臂緊緊勾住其脖頸,雙腿不情願地踢蹬,極是倔強,這股留戀不舍的勢頭很像他的母親;鶯奴若還要將他往下放,他一隻手就伸進鶯奴胸口裏,差些把她的裙子抓下來了。
她吃了一驚,“唉呀,”忙把連城和胸口的衣服一起摁住了,臉上難得紅了一大片。
梁烏梵一時眼睛沒處看,心裏也嚇著了,這個兒子生下來專會給他惹禍。慌忙低下頭去,他幾乎是直著嗓子喊道:“是教主慈善,這潑皮猴子貪戀教主的蔭蔽,特意裝乖賣俏的……離了此處定是原形畢露,昨日給教主添麻煩了。”
鶯奴想到昨日韓惜寶的事情,心中念道知子莫若父。她重又抱緊了他,撫摩了一下這男孩的前額,梁連城依然別過頭去,一副不肯認錯的模樣。她看著孩子粉玉般的麵頰,歎道:“梁閣主的這個長公子,養得好時確是你的福氣,隻可惜我不是他的母親,無法時刻管教著他……但見他昨夜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處,竟無一人察覺,是乃輕功奇才。你平日可有教他功夫?”
梁烏梵道:“教了些健身的拳腿功夫,他在我這裏從不用心的,我原以為生了個庸才!”
鶯奴吐納了一口氣,輕輕地說:“……若是不做他的母親,我做他的師父,倒也可以每日管束著他了。”
梁烏梵聽得大吃一驚,教主收徒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原不該這樣隨口說的。他還當鶯奴是打趣,沒敢承應,隻說:“驚擾教主一夜已是罪過,怎好令這孽障每日來的!教主且許我將他帶回家去好好看管著,以後必不惹是生非。”
鶯奴一麵拂開梁連城撥弄步搖的手,一麵笑道:“卿是嫌我禮數不到——我欲收你的長子為徒,若你闔家同意,擇日將他送來我門下便是。”
梁烏梵見鶯奴認真,反而疑了。如果鶯奴收了梁連城為徒,這可是她的大弟子。蝕月教是女子掌教,以往要麽不收徒弟,但凡收了,大弟子無一不直接做了教主,她收一名男孩為徒卻是什麽意思?然而他終究是大喜過望,緊接著應道:“小兒承蒙教主厚愛,是屬下的福氣。”
鶯奴令梁烏梵起身,抱著連城說道:“你得了福氣,那便不吝嗇向韓副閣主請罪了。因你家孩兒幾次三番欺侮他的公子,我憐惜之,昨夜與韓副閣商議,這就要送上天樞宮去做醫童了。他這頭親子分離,你去好好地致歉一番。”
梁烏梵本是個極好麵子的人,但因連城要做蝕月教大弟子的緣故,一時滿口答應。他再三謝過鶯奴,將梁連城一把抱過,半是強迫半是勸地讓這孩子行了個禮,趕忙先去了。因著這等大喜的事,梁連城逃了一頓打,梁烏梵也沒追究他弄壞一柄好槍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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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塵山穀這頭日頭微曦,李深薇就備了一棚牛車,讓人送唐襄和魚玄機下山去。天熱了,走路騎馬均受不住那日曬,何況唐襄的身體未愈。魚玄機更是憊懶貪睡,一上牛車便躺下了。
牛車腳慢,捱到霜棠閣地界已是這日下午,日頭曬著車棚,悶熱炙人。魚玄機睡了這一路,此刻也迷迷糊糊醒了,拿著本春宮畫冊翻來覆去地看,心中無聊,卻也不好對著唐襄叫喚。昨夜還覺知她也是要做夫人的人了,現在看這如坐針氈的模樣又像個孩子。
魚玄機嘴上不說,唐襄見了她那滿心煩悶、汗流浹背的模樣,將簾子掀開透些新鮮的空氣進來,也好讓她看看風景解解悶。
到了閣外的佃田桑林裏,田路泥濘,牛車顛簸不堪。唐襄探出頭去查看路況,好巧不巧,這一扭頭便見到不遠處林中似乎有人躲著,穿得十分鮮豔,不是農女田婦。
她一時沒認出那是誰,那人卻看清了她,高聲喊道:“大閣主!”聲音似帶著哭腔。
牛車應聲而停。那女子顫顫巍巍地向這邊來了,正是梁家的夫人十一,竟是一日夜都沒回家,躲在這裏慪氣。唐襄還是認不出,但見她滿褲腿都是泥巴,雲鬢散亂、花容倦怠的模樣,又一路地朝著牛車過來,顧不得許多,先將這女子接進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