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侍女金盤膾鯉魚(6)
鶯奴想到這裏,心情變得稍微明朗了些。如今又有了一件大事要她完成,她覺得忙碌中有許多幸福。不論那個孩子是誰的,如果閣主有在天之靈,看到霜棠閣裏新添了唐閣主的孩兒,一定會覺得欣慰。
她在這無人之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提起了裙子,快步往西館走去。
魚玄機對她說不要讓人把她看得太真切,也不要讓人知道她是誰,因此她走到半路便悄悄地除了銀步搖,也不欲從人多的西館正門進去,而是從院子後麵繞行。
才要跨進竹林掩映的院門,忽地撞見那竹林地裏有個男人小解。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說道,什麽人,弄髒這麽清幽的地方!
那男人也吃了一驚,尿灑了衣襟,轉過頭來見了鶯奴,更是愣住了。那約莫是今日來送禮的,五十歲不到的模樣,麵色紅潤,小官打扮,佩蘭帶劍,該是有錢人家的。鶯奴在氣頭上,瞥見他手還把著腰間那軟趴趴的東西,直覺得冒犯,遮了臉走了。
那男人一眼瞧出鶯奴的耳後是沒有刺青的,以為那不是教裏的人;當下對鶯奴的臉念念不忘,隱約又覺得沒看清楚,想再多看一眼,係了褲子匆匆忙忙地追去看她的背影,隻看到鶯奴上了西館閣樓。
他當即回到曬場上,問帶來的家丁:“輪著我們紫閣了未?”
這是紫閣的四公子。那家丁瞌忡懵懂地搖搖頭,半晌,抬頭望了望天,說道:“四郎休要等了,今日輪不著我們哩,前麵排著五十家。”
他此時還在回味鶯奴的那張臉,似是沉醉地說道:“你不知我方才遇見一女子,青春年少,嬌羞可愛,極是好看……我見了她,倒好像是認識了十多年的老相好,你說奇不奇怪?”
那家丁沒好氣地說:“十多年前小娘子還是幼兒呢,四郎閑得起妄念了。”
紫四點檢了地上自家的彩禮,忽然對那家丁說道:“不等了,這些彩禮,娶不到宮主的。你即刻快馬趕回錢塘去,把家裏那套寶石琉璃璧取來,我明日要。”
家丁心裏叫苦不迭,嘴上應了,收拾完物什跟著四公子匆匆離開。那曬場上頭一次見到有人收拾家夥跑路的,紛紛報以譏笑挖苦,幾個閣主看見這衣著非常的男子半途走了,也很奇怪,但場上混亂,一時間沒認出那是紫閣的人。
這個紫四原是來給自己年將弱冠的次子求親,但見了鶯奴,果真把她當成天樞宮主,起了色心。今日見了這許多輝煌奪目的寶貝,再看看自己帶來的釵環飾物、綾羅綢緞,確實是配不上方才所見的這位女子;他記得父親紫閣主人那裏存著三枚世所罕見的琉璃寶石璧,透明絢爛,擺在家中隻是閑置。若是這三隻琉璃璧都求不來宮主,他也認了,到時候照舊還回去而已。
他囑托這個貼身的小廝,讓他到主人那裏,說家裏不日將來得道的高僧,四郎身無長物,要向老主人借那三枚琉璃璧給貴客賞玩,求大人憐惜。
這家丁伶俐得很,得令去了,紫四郎這時便已下定了決心要搶兒子的這個嬌婦。
因著前段時間蝕月教大喪,每月初一十五宴會的習慣還沒恢複過來。這納采會又恰好趕著十六,閣內明確不宴請,大家也就掃興去了,沒能見一見已經做了教主的鶯奴是什麽模樣。
芳山也忙了一日,吃了晚飯匆忙走了,她掛念屋裏的韓惜寶。席上其餘閣主飯畢也都回屋休息,隻剩了梁烏梵和房瑜端坐著。
梁烏梵是早逮準了房瑜要問些話的,白日裏值崗都碰不上麵:“梁二閣主這會子還想去看看唐大閣主麽?”
梁烏梵惱上心頭,說道:“陰陽怪氣的,有話直說。”
房瑜扔了手上的牙簽,跳起來說道:“走罷,梵!再晚,這孕中婦人貪睡,該熄燈了。”
梁烏梵情怯,又覺得無端地生氣,叱道:“你我兩個男人看她去做什麽,半夜裏,不覺得驚擾人?我家裏有事,你自己去看吧。”說著便走。
房瑜哈哈一笑,說道:“梵,你見過我家的黛黛嗎?”
他這話莫名其妙的,梁烏梵轉過頭來說道:“你的女兒,我三天兩頭地見,你說這話?”
房瑜背著手踱過來,長歎了一口氣,走到廳外,抬頭望了一眼滿月。今日天晴,夜空中一絲秋雲也沒有,隻能見手掌大的月亮懸在空中,顯得很孤僻。林間落滿銀輝,地麵上斑駁陸離的。
“我總說黛黛的母親你們沒有見過,是我還在魏博時遇到的一個平民女子,其實不然……”
梁烏梵心中很快地把兩人都認識的女子過了一遍,又把黛黛的臉與她們一一比對,還是記不得孩子的母親是誰。他隻知那年他先從魏博回了霜棠閣,房瑜後來則轉去了襄陽,回來的時候領著個女嬰叫黛黛——大名也有,叫房鬆黛——說孩子的母親在戰亂裏死了,留了這麽個嬰兒給他。因此房瑜雖然有個女兒,但其實沒有妻室。房瑜大他兩歲,為他說親的人當然不少,可他聲稱自己酷嗜狎妓飲酒,把好些親家嚇走了。
房瑜看著梁烏梵絞盡腦汁的模樣,忿忿地說:“混賬,黛黛就這麽不像是她娘生的,你認不出來?”
“……你就說了吧。”
“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帳裏有個軍妓,叫康成的,揚州人,彈得一手好阮,總是問我們上官閣主在哪個帳子裏的那個。”
梁烏梵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了。那女子自稱十四歲就在揚州與上官閣主相識,當年還因為連夜追他出城、躲過了揚州一場大火,結果又淪落到人販子手裏,十九歲之前一直在山南道做草妓。現在二十來歲,年齡大了鴇子不要,也不嫁男人,隻能自己出來做流鶯。逢戰亂,本想這樣了此殘生,誰知江湖漂泊中又得了他的消息,每日相思得發瘋,一個帳一個帳地尋。但她本是煙花女,進一個帳子就要被男人拉著做一單生意,男人耍賴,說與他睡一覺就把上官武的宿處告訴她,白白讓人睡了好多回。
梁烏梵和房瑜當然是見過她無數次了。這女子一直逗留在蝕月教的義軍中斷斷續續數月之久。
“我那時很喜歡她,花錢要她留在我處,分吃的與她。你記得麽,那時候,我們這些衝鋒陷陣的男人都吃不飽肚子。這女子為了果腹,確實與我相好了半月餘,但是禁不住我們這上官閣主好大的魅力,又趁我不在偷偷溜出去到處找——我當然也小氣,從不把上官武真正的宿處告訴她,我也騙了她。她一直以為上官武還在軍中,所以總是隨著我們行動。過了大半年我轉戰襄陽,又在那裏見了康成,肚子很大了,人卻瘦得不成樣子,還抱著阮琴到處賣唱。
“她見了我,哭哭啼啼的,說身子重得再也賣不動了,求我收留她。我估摸這身子是在魏博懷上的,心裏可憐,自然也想想那肚裏是不是我的兒。後來足月生了黛黛,我想娶她過門,她說‘夫人’二字她擔不起,若跟著我回了霜棠閣更是無顏麵對上官閣主,何況這霜棠閣裏那麽多男人都和她睡過了,怎麽好做我的妻。有天早上起來,她不見了,把個肚餓哭啼的黛黛扔在床頭——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梁烏梵從沒聽房瑜說過這些,一時噤聲,過了良久,沒頭沒腦地說:“那……那黛黛到底是?”
房瑜笑得咳嗽,幾乎沒想到梁烏梵笨到要在這時問這個問題,說道:“是誰的?或許也是上官武的呢?鬼知道她後來有沒有在魏博找到閣主。也可能是你的,梵,你和她好過沒有?”
梁烏梵如遭雷擊似的推手道:“我可沒有狎妓的習慣。”
房瑜摘了酒囊大喝了一口,喃喃道,真好,你沒有狎妓的習慣。
他咽了酒,擦了擦下巴,沉默了好一會兒,續道:“就算真是上官武的孩兒,我也認了,真心喜歡一個女人,哪在乎她給誰懷胎生子,乃至她喜不喜歡你,都沒關係了。現在康成也找不到了,我隻剩這個女兒了。”
梁烏梵遲鈍,這才反應過來房瑜說這一串話的動機。他倒是能體味出上官武在時,房瑜對他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丁點揶揄,但他藏得真好啊。
上官武真是一個很斯文的強盜。從這說來,他們本是同病相憐。好在唐襄不會不辭而別,他梁烏梵可是比房瑜幸運多了。
“你恰好趕上時候,現在上官閣主真是死透了,甜兒再思想,不能殉了他。”
“……他方去,你說話這樣不客氣。”
隻顧聽他說話,梁烏梵渾然不覺已經被房瑜帶到了大閣主館前。
唐襄還沒有睡,點了燈讀書。她孕初胸悶,要把窗戶開著透氣。梁烏梵走到此處已是畏畏縮縮的,房瑜倒大大方方走上前對空做了個揖,喊道:“大閣主,愚弟來看看你,一切可還好?”
她聽得房瑜的聲音,正奇怪他這麽晚了來這裏獻什麽殷勤,一探頭就看到梁烏梵蔫蔫地站在後頭的樹影裏。本想立時把窗戶合上,又怕被房瑜看去什麽端倪,仍舊坐下了,放了書與房瑜隔空說話。
“我身體沒病,你們走吧。”
房瑜笑道:“豈止是無恙,根本是大喜。瑜家徒四壁,沒有賀禮送得出手的,梁二閣主倒是有點東西送給你。”
梁烏梵驚了一跳,自己哪來的禮物送給唐襄,這三閣主真是越發想一出是一出的了。才要罵他,房瑜偷偷渡給他一枚螺鈿的玉篦子,按在他手心裏,咬牙切齒地說,為兄的我已仁至義盡了,你最好識點相!
他都打了招呼,梁烏梵也不好硬是不去,當下悄悄地走到窗前,把那篦子送到唐襄的窗台上,與她的眼睛對視了一瞬間。原來他們的心真的隔了這麽遠,唐襄看他的神情,就像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般——就像他看自己年輕的妻子!
他無端又受了巨大的擊打,什麽都可以補上,年紀卻是不能追平的。唐襄接過了那把篦子,甚至還和氣地稱讚了一番:“螺鈿貼得精致,畫的是《古鏡記》……謝過二閣主了。”說罷,就將那篦子放到了桌上,重又拿起書來看。
梁烏梵聲音都發抖了,貼在她的窗前:“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還未等他真正問出話來,房瑜又在後麵大聲地告辭道:“夜深了,小子冒昧,攪擾大閣主,這就別過。二閣主,你走麽?瑜要走了。”
梁烏梵退了幾步,唐襄站起來,欠身行了個禮,算是送別了二人。房瑜暗中牽著梁烏梵的衣帶快走,才走不過幾步,就聽得身後唐襄關窗的聲音。好像真的斷了。
“嗚呼,大閣主似是不受你的好意呢。”
房瑜捉弄了他,顯得很高興,又開始喝起酒來。
“你哪裏來的篦子?”
“嗯?這個麽,你不見今天曬場上那麽多好禮物?有個漢子,在路上聽聞納采會的事情,懷揣著這件小物來試一試。他來了才發現自己沒有收過請柬,也不在名帖上,不能娶宮主。又看到大家一個個富可敵國,很是喪氣,就把這小篦子賣給我了。賣給了我!我花了錢的。”
梁烏梵說道,你是被騙了。
房瑜嘖了一聲,說道,那篦子不好麽?你嫌棄,討回來,我送黛黛。
梁烏梵無法忘記唐襄的那個眼神,呆呆的。房瑜也不說話了,一路沉默著陪他走到二閣館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般配就忘了罷!我倆不過就是她的弟弟罷了。你忘了?你在薇主那裏吃戒尺的時候,甜兒還要給你擦鼻涕眼淚,她不嫌你?整天不知癡想什麽,二十來歲的人。說著,往自己院子去了。
自己原是配不上她的,那事不過是他趁人之危,以男人的暴力脅迫了她。他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