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不惜珊瑚持與人(4)
但魚玄機這方小院子裏卻很安寧,她知道鶯奴這些天或早或晚總會來看她,心緒便尤其平靜。芳山總在這樣的時候從宮主身上看見幽鸞夫人的影子,她在所愛之人的身旁就是童真歡愉的。夫人去世時宮主很小,而仍能在宮主的一言一行裏照見她母親的模樣。芳山將這事告訴宮主,她很高興地笑笑。她很希望自己是像母親的,因此也不難猜她希望有個與自己相似的女兒……她對自己身上某種一脈相承的東西自有一種傲氣。
她對鶯奴說,該讓紫居純回來一會兒了。鶯奴笑說她中盤穩操,她頗為感慨,說縱使如此,預算也遠不如應變要緊。
鶯奴向棋盤上落下一子,說道:“欲要應變得當,必先覽遍敵營軍情。戰局瞬息千變萬化,先知總是好的。你生育之後我要在城中開筵,紫閣的每位公子我都會請到,屆時你到不到且無妨,孩兒借我片刻。”
那一子落下之後,碁枰上已是黑子居多,鶯奴要贏了,魚玄機笑著推亂了棋局,說道:“你到時就給我張個簾兒,我要在後麵聽政。”
鶯奴笑了會兒,又漸漸收了嘴角。兩人沉默了片刻,她問道:“這樣一來,是不是就有五人了?”腹中的這個孩子落地,鶯奴的那副鏡像裏就有了五個人,即使她的長姊已經在不為人知的時候被紫岫除掉,因為幽還活著,所以紫岫未死的情況下,至少仍有一個是多餘的。
魚玄機的手無意識地敲了敲棋子。多第一個人是魚玄機的決定,多這一個人是紫岫的決定。假如他從未出現在那個房間裏,則她也會繼續猶豫下去,而他選擇出現在那房間裏。
紫岫為什麽這樣選?
自懷孕以來,她一直試圖在紙上演繹那個秘密,她想知道這輪回最早的開始——雖然她明白,一些狀況或許是她不能想象的,一個人同時是生的或死的,一件事同時是團聚或分離,一個數目同時是多兩個和缺兩個——但書寫下來總能稍稍平複焦灼之情。這些記錄都觸犯了禁忌,墨落在紙上即化作汙漬,字脫出腦海便不成含義,所以在芳山之流的眼裏,紙上字字破碎。這些話想傳達給鶯奴,也要費一番功夫。
她緩慢地開腔道:
“——從來是父生子,子成而父亡。”
“是。”
“但這樣說卻是不對的:隻要子不成,則父不亡。”
這確實是說不通的,但稍一想,就會發現此地竟然正在奉行此種怪異的邏輯。無心之中,紫劍慈堅信後人崛起於他是絕命的威脅,因此一再拖延子成之日。放之紫閣外,國家之主,莫不如此。
人心世俗以為,因果互成,並不僅限於這父子倫理的怪誕。黛黛曾因為下雨濕衣,所以弄濕衣裳去祈求下雨,這便是最簡單的一例;假如黛黛尚幼而不能使人信服,那麽因為婦人順產落胞,所以又企圖用胞衣治不孕,便是另一例,這樣的模糊隨處可得。在父子之例中,更妙的在於,這反過來的因果竟也是能有的,假如哪天真有某個公子得了紫閣的全部商權,則紫劍慈雖生猶死,他在某一層上已“亡”了。
“——父子依存,兩兩相成,無父無子,無子無父;而子竟成,父竟亡,無論良莠。”
從此開始,魚玄機試圖引出使得這因果在俗世可以翻轉的軸承:所謂父,非指生子之人,而是手握權杖之人。所謂子,非指父之後人,而是尚未得權之人。權柄交接之時,便是父亡子成。倘若父之於子從來都僅是精血之供得,而沒有這樣一層機關夾在中間,那“子不成,則父不亡”的說法是怎樣都推導不成的。
所以從此,魚玄機想說的亦已越過了親緣,任何代代更替的事物,實際都能套用此語。如若某樣東西不能被兩代人分享,諸如家權國璽,又如身份稱號,那麽在交接的一瞬間,父就亡去。從子代落得健全開始,掌權之人就在拖延自己的死亡,直至子代得權之日。武殘月讓位於李深薇即是一種父亡子成,因為蝕月教主的身份,就屬不能為兩代人同時所享的一種身份。
她續道:“但我這時又說,雖則子成而父必亡是對的,但父亡則子必成卻又是錯的。”
鶯奴點點頭。如果還要用蝕月史來打比方,李深薇退位時,便是一種父亡而子未成、又或是不知何子將成的狀況。
之後魚玄機便另起一端,急躍到另一件事上:
“我從小就在懷疑一件事——都說觀音主隻能活三十歲,而我從不覺得我的素質與芳山、梅平她們有什麽不同,身體發膚,都是人的模樣罷了。娘姨養了個貓兒,十歲了,貓兒十二三年就該壽終正寢,所以十歲的時候毛脫眉禿,齒沒牙鈍,睡眼朦朧。有的人生下來有病,骨脆、哮喘、心絞痛,也活不久,但這些全不是急病,病重將死時,是有預兆的。如若我三十歲真的該死了,那麽我現在算起來幾乎是知天命之年,不是老得不成樣子,那也該是疾病纏身。
“但我的母親去世時二十五歲,雪膚童顏,未見衰老。盡管她後來病得厲害,可也不是先天不足。她是氣先虛,病才入,不到兩年就死了,而且並非死在傳言的三十歲上。可見得那給她規定的年限並非一個老死之年,有什麽別的原因讓我母親‘死成了’。到底是什麽讓她死了?我想了很久,雖則不情願,但我猜或許是我,是我讓她最終死成了。三十歲不是什麽別的年限,隻是古來觀音主有後的極限,有後然後死,僅此而已。”
聯想到方才那交接之說,那麽可知道觀音主的身份亦是不能被兩代人同享的。假如想到觀音主產女後,印主身份很快就能轉換給女嬰,便更能明白那輪回瞬間的參差。幽鸞的某一層在魚玄機誕生不久就已消亡,印主的身份不再庇佑她,肉體消散緊隨其後。在此,權柄的交接不為上一代的意誌所動,一旦下一代降生,權力就被當即奪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肉身的死隻是可想而知的後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