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春窗曙滅九微火(2)
她次日趁連城未醒就走了,寫了封短箋要梁烏梵看顧住自己的孩子,並布置連城熟背《水經注》,不許他荒廢學業。男孩兒滿麵不情願地回到霜棠閣,自己的父親正與唐大閣主在正廳用晚膳,大閣主懷裏抱著他兩歲半的弟弟。看到長子從外麵被人護送著回來,梁烏梵才知道他獨自去過杭州,大驚,上來便對他劈頭蓋臉地辱罵。唐襄見了也不吃了,擱了碗筷,抱著連翹從廳後默默走了。
梁烏梵不久從後麵追上了她,行禮道,是愚子之過,攪擾了大閣主心情,梵在此賠罪了。
她懷裏的小翹從方才開始就始終靜靜的,等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之後,居然十分觸動地悲泣起來;流淚的人既不是梁烏梵,也不是唐襄,而是小翹。無法揣測這小公子為何哭泣,但了解實情的人回味梁烏梵所說的那句話,當然明白這裏的荒誕是多麽無奈,父親向母親道歉,而必須用“大閣主”這樣的稱呼,否則便無法道歉。
他看到小翹哭了,忽然也熱淚盈眶,有一個問題他總要麵對,將之藏在另一層身份後總不是長久之計;他的次子仿佛生下來就有化繁為簡的靈通,也是他母親的代言人。
既然如此,何不今夜說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向著唐襄跪禮道:“梵有許多罪過之處,做了許多狂妄無恥之事,大閣主想要如何懲戒我都無妨,但如果大閣主仁慈,不要我的命,梵願意從今天開始補償所有過錯……所有過錯。……”
唐襄無聲地站在原處,良久道:“你有此心是好的,而我從不原諒你先前的錯,彌補之說,隻是於你自己的良知而言。假如我與你仍能友愛,不是因為我諒解,隻是因為未來與舊日終於不是同一日。一念之錯也要背負一生,我不是犯錯之人,何必與你一起受苦。”
他說道:“梵明白。”
“你回去吧。”
他留在那裏看著唐襄走出一段,心中有個十分強烈的幻想,希望小翹能從他母親的懷中跳下來,投到他的懷裏;他好想緊緊地抱一抱小翹,感覺他那柔柔的、暖和的小小身體嵌在自己雙臂中,將臉貼在他細細的、綿綿的棕色童發上;或許當時沒有那樣選,他就有這父親的權利,但現在卻沒有,隻好幻想小翹會在冥冥中回應這無聲的索求。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對連城是他自己放棄,對連翹則根本不許。
唐襄快消失在竹林盡頭的時候,小翹轉過頭來看了看他,僅此而已。
——
十月底時,魚玄機足月生下第二胎。接生和看護的皆是紫閣的人,看到生出來的是個公子,都炸爐似的,全杭州立刻知道紫閣多了個十三郎。因傳說天樞宮主若是生男,這公子是要留在夫家的,那就意味著多了一個繼承人選。夫人們驚怒難已,然而這自己人眼看著生出來的孩子也不可能偷龍轉鳳,如今別家也聽說十三郎落地的喜訊,賀禮都送到門前了,怎麽否認也無助於此。
鶯奴教主要為小公子辦滿月宴席,邀請了遠近不少客人,紫閣公子們也都一應在邀約的名帖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本來背地裏三兩對母子約著打算一起推辭,借口都尋好了,前一夜大夫人又忽然變了口風來做說客,說去去也好。一問為何,大夫人說鶯夫人與她閑聊,言語中似乎透露要把十三郎當作蝕月教的義子看待。這十三郎如果能塞給蝕月教做兒子,豈不是皆大歡喜。
人人將信將疑的,以鶯奴的性格來說,這很自然,她與魚宮主情同姐妹。但哪有得了天子還不挾之以令諸侯的人?既然大夫人這樣說,最後也就赴宴了,如有劫變,也無可逃避。她們也都知道大娘和鶯奴很親近,但大娘與她親近有什麽用?她也不過是主人的一個雇工。
一到館裏,才發覺鶯夫人幾乎將整個霜棠閣搬在這裏,這陣仗與她做上教主那一夜比起來,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紫閣夫人公子們即使傾巢出動,相比也不過是小小的三五桌人,一時有些退縮。想到這宴席是為十三郎準備的,能使得蝕月教主擺出這種陣勢,即便他排名最幺又有何妨,這就是舉足輕重的貴子。
而這又足夠奇怪,蝕月教是重女的,魚夫人生女胎時,未見她們慶祝,生了個男兒卻這樣高興,不免讓人疑惑。但說鶯夫人的大弟子也是男兒,大閣主又生的公子,所以似乎說得通;總之很難揣測,酒席吃得很不順暢。看看鶯奴卻始終很高興的樣子,麵上喝得紅紅的,隔段時間便與來賓一起到簾後去看望魚玄機與十三子,向人誇讚小公子聰慧可愛。
而這小公子又確實秀美得驚人,都說初生子麵目模糊,十三郎才滿月就豔麗眩目。嬰兒怕聲,帶到這樣喧嚷的地方是要哭鬧的,十三郎卻不為所動,一雙明目瀲灩地睜著,盯著來往的每個人看。無數人好奇接過來抱他,他也不怕,寧馨可愛。
這時有人說,可惜十二郎沒了。
十二郎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兄弟相類,見此思彼,令人傷懷。
一旁一酒醉的人說,這必是十二郎投胎來的!看看,這麽像。
是唷,魚夫人住在十二郎舊宅裏的,想必是十二郎的魂回來過,投在夫人懷裏。
也是天要金寶留在家,扔也扔不掉的喏!——
他們一說十二郎,小嬰兒就笑咯咯的。
宴席過半,鶯奴讓人從簾後拿了一副精心打造的金鎖,將之扣在小公子頸上;鎖上鐫刻四字“心想事成”。又取來兩幅小小的絹繡,隻有掌心大,所繡並非吉祥圖樣,像是一張契約,上麵蓋著蝕月教主的印。鶯奴抱著小公子站起來說道:
“我派與天樞宮紀群之交,天樞與紫閣結緣並蒂,宮主得子是三家之喜。公子靈秀,唯願傾囊相贈,以表憐愛。鶯奴且將蝕月與紫閣契約的一半贈予公子,從此蝕月所得之半,都在公子名下。公子尚幼,這筆錢款,待公子成家立業時,霜棠閣自當支付。”說著讓十三郎拇指沾了沾胭脂,在兩份贈予書上各撳了一下,疊起來封在胸前的黃金鎖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