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城中相識盡繁華(4)
紫襲就盤坐在原處驚訝地看著,有時還拍拍手,喉中發出一點聲音,仿佛想激起母親的注意。母親閉著眼睛,父親垂著頭,兩人如石化的亡者一般黏在一起,黑白的長發都纏繞著,燒融了。母親安靜地環抱著他,許久才將手指拔出來,還滴滴答答的。他看到她用手臂牢牢扣住父親的脖頸,雙腳鎖緊他的下盤,抵住床榻,一點點用力,父親的頭就和剛才看到的那個東西一樣變得紅紫而猙獰了。
他很好奇,同時感到這件事裏蘊含著無窮的痛苦,惶惑了,攀緊了凳子。母親再用力,就聽到輕輕的斷裂聲,很空靈,父親不久在她懷中軟化下來,柔順地躺著,似乎睡了。
他不知父親死了,隻看到娘親又靜靜替他整理了儀容,令他睡在榻上。她做完這些事以後,留在榻邊歇息了一刻,走來將他抱起,拍他的背,在房裏哼著歌徘徊了一圈,最後來到榻前,輕輕說:“看,你的哥哥。”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小襲當即蜷縮在娘親懷中,不知怎的嚇得大哭起來。
她沒有停留,將木鶴的機關撥開,緩步走了出去。木鶴在那房間裏繼續嘎嘎地飛了一會兒。
次日過午的時候,芳山就看見西四廂房的門又開了,窗也都直挺挺大開著,宮主正令人將裏麵的書籍雜物都拿出來晾曬。她奇怪這房間為什麽突然開放,走進去看了看,沒有察覺紫岫已經永久地死了,隻覺得這個房間裏好像被抽走了一股氣。宮主抱臂坐在廊下看人搬運,眼神閑然,看到有人把當初裝過紫岫的頭的藥箱搬出來,喊道,那不要了。
箱子裏麵還有些藥,下人問,這也不要了?
魚玄機沒理會。她現在不愛說話了。芳山搶過去翻了翻裏麵剩下的藥包,警告人不要拿去偷吃,說是煎了塗地,藥蟲鼠的,人吃了會死。
她不想有人發現了宮主的秘密。這東西藥性之烈,用了能使人失智,瘋狂不啻於貓狗。宮主須得用如此畸烈的藥才能熬過那些夜晚,第二天亦想不起做過什麽,否則早就活不下去。
那人點頭說明白了,抬出去扔在院外。隔兩日芳山就聞到院裏有煎這藥的氣味,一看是東廂房的丫鬟在煮,說房裏見了鼠,所以回收廢物。她幫著那丫鬟把藥灑在地麵上,渣滓埋在花下,這才放心。
那廂房後來確實不見鼠了,但地麵染得通紅,長一種絨狀的紅苔蘚,好像流血似的,一直從房裏流到階下,花下更是駭人,仿佛埋了無數的死屍。以往埋藥渣倒不這樣,不知是不是放久了,有了邪穢,又或是積存在紫岫的血裏時間長了,才有這樣的異樣。
丫鬟們都在忙著用石灰燒苔蘚,魚玄機卻讓芳山把丫鬟藏的藥要來,拿大鍋熬了整整一甕,春藥的濃香從西苑彌散到東苑。她把藥汁潑在正房後的閨閣裏,那裏的地麵上曾經滿是紫岫的血跡,之後紅苔蘚長遍了磚地,從閣內流到庭外。人的腳踩過,把泥帶到哪裏,蘚就長到哪裏,整個院子如同屠宰牛羊的肉攤,到處都是血腳印。
小襲正在學步,有好幾串小小的鞋印是他的,跑到這裏、跑到那裏。魚玄機每看到這些腳印,都會想鶯奴和岫年幼時也曾從這裏跑過,現在這些微小的痕跡都拓印下來了。
這常常讓她覺得時間大概並不隻從前向後逝去,而像石刻一樣,早就在各自的位置待著。世事輪回,不過是舊日的時辰重來一次,連人也是舊的,拓片一般,一片一片,內容文章,都是預定好的,隻是沒有誰察覺。孔丘言“逝者如斯”,而水之流逝,來者非無來處,去者非無去處,去者又來,來者再去,均是定數。
她因沒有書看,就自己寫點,但不會像以前一樣拿出去換錢買肉吃了。雖然天樞宮從李深薇來江南之後就談不上赤貧,她和她的父親一樣,總還是喜歡靠自己的手掙些錢。父親是有自己的尊嚴,她是為了好玩。
現在再無這樣的必要,鶯奴贈予她的富貴已在李深薇的想象之外了。
魚玄機秋末寫成了一卷時辰論,舉證辯理,條條厘清,工整抄了一遍,冬天又燒了。與這卷《時辰論》一起,還燒了些以前寫作的論文,等芳山想救的時候已來不及。她心疼得捶胸頓足,問宮主為什麽這樣不惜墨寶,她沉思了一刻,說:
“文字惑心,我本已明晰一切,不必留諸後人評判附和。”數學和常識,最終也被她拋棄。
主人病重,在外的兒孫就都陸續回來。往年紫劍慈略有病痛,還不至於催得孝子賢孫從外麵特意回來,這一次卻因為病得太久了,年事又高,再加上家中經濟的確一時消沉,想是主人命數到了。
紫闐自是首批回來的,家裏用心服侍,倒也很精敏。家裏眷侍整日陪榻圍坐,更有甚時還留宿守夜,主人略有些想吃想要的,無不奉承。十月的時候病況還有些好轉,又能在園裏走動了。看庭院蕭條,還催大娘雇人修整。
修整是該修的,草枯水敗,西苑長的那些紅苔蘚快要漫到這裏來了,都沒人理會。但這十數頃的宅第修葺一次,是何等巨大的開銷。以往隔月來整理,倒也不覺得破費,現在處處都要小漆大補的,就覺得麻煩了。
紅苔蘚的事,他們自然曉得魚玄機那裏晦氣,但不能說什麽。假如老主人真的去了,魚玄機就又是天樞宮主了,與這個家再沒有幹係,她怎樣胡鬧都沒有人幹涉。就算知道一年前那個丫鬟是她殺的,沒有證據,也就不能報官、不能休她。
隻要一擊無法同時消滅魚玄機和鶯奴,便不能動她們中任何一人。老主人病中絮言紛紛,總是對人不經意地說起鶯奴與十二郎的娘親,說那時就不該貪那點女色,早該埋了鶯奴、剁了她的阿娘。談到此事,憤懣懣的,顛來倒去地說。紫闐怕人知,所以不讓外人侍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