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日夜經過趙李家(4)
她與鶯奴一道往前走了,她進靈堂,鶯奴和其他閣主在外麵憑吊慰問,留唐襄、謝昌玉與紫闐寒暄表哀。蝕月教來了約有二三十人,足以應付了。一下午光是接待問候,便纏得紫闐沒有脫過身;來客總把三郎當做新主人,當然畢恭畢敬,父親的葬禮便是兒子的立身禮。
魚玄機在靈堂裏看見紫居純了,他與一眾孫輩站在一起,已有鶴立雞群的姿態。紫闐在外招呼,他偶爾也在內默默幫襯,倒比六郎、八郎醒目。小襲也穿重孝,由原來院裏的一個侍女抱著,站在紫闐的幾個妾婢身邊。他沒看見母親來了,抱著他的侍女對襲說:“看,阿娘來了。”他吮著手轉過頭看,但沒有叫出聲。
魚玄機也沒有將他抱回來的意思,進帳尋了位置,獨自坐在素衣的女眷中間,一滴眼淚也沒有,連眉頭都不舍得皺一下。她與身旁的哀眾格格不入,魂靈好像不在這裏似的。
芳山無事不能進靈堂,和鶯奴一起在外站著。偶爾遇著紫闐匆匆來回,終究沒有說起什麽大事,而這期間已有紫閣子弟婦女六七人來尋過她,話說得雖然都很隱晦,但意思無非是想在蝕月教找一個安身立命之處。老主人一死,新主人喜惡尚且不明,唯有找個後路來退。
鶯奴都微笑著滿口答應。
輪著六郎媳婦來了,他家是受過魚玄機照應的,尤其熱忱,也尤其害怕三郎震怒。“如不是宮主姨娘接濟,前些日收稅時,早已將家產一半擲出去了。”多的也不說。
鶯奴笑道:“也是六郎夫人平時和善節製。”
“我與八郎家的合計,總要尋個機會謝謝宮主,然而總是趕不上時候。宮主該不是要回湖州了罷?”
“夫人有心,蝕月教的門總是開的,優閑的時候便來坐坐,談什麽謝禮?”又來去說了些話兒,就道別了。這樣的客,一日下來要接待數十位。芳山在屏後悄悄地聽,心知紫闐得權後,舊紫閣也是個分崩離析的模樣,他必得立時娶幾位能生養的女子,壯大自己的門戶,將這些信不過的舊人全部疏遠。
她還不知情,天黑的時分,在嘈雜中對鶯奴說起:“今日好像沒看見員外郎的大夫人。”鶯奴立刻示意她不要說下去了。靈堂設在東苑,東苑後麵有一口井,本來來去客人用水在那裏取用方便,可是那口井封得死死的,一有客想過去,便有人攔著。
她想,員外郎的大夫人大概就投在這口井裏。
紫居純亦來找她了。芳山看見,惶恐地躲到暗處去,假稱回院子尋衣裳。紫居純與鶯奴熟絡,談的時間便長一些。鶯奴對他講起鹽生意的事,他有些驚訝。以前在魚玄機那裏,他還說過要向官家告發的話兒,現在蝕月教主對他說起接管的事,倒是很暢快地承應:“夫人肯托付,那是純的幸事。”
鶯奴說得也不太明快,微微笑道:“你先幫襯你三伯。他現在辛苦,你恰能替他解憂。”
又說:“你有什麽不順手的,盡管問我與謝閣主。”
對麵自然是千恩萬謝。雖則他對蝕月教和天樞宮,多少也有紫閣子弟的警覺,而對三伯的揶揄與恨倒是更催發他好勝之心。魚玄機曾說過要他“哪天家業大過三伯去”,他莫名總是記得這話。
“純公子娶親也未?”
他在揚州有一兩個寵幸的倌人,買在房裏,但還沒有娶正房妻子。
“還未。”
“我的五閣主有位大姐,到了適齡。你若有心,我可以替你說動說動。”
芳山那時還躲在遠處,聽得驚心動魄。五閣主的大女,那不就是小蝶?而以前鶯夫人來信時明說了要龐家娘子嫁給紫闐做夫人,現在怎麽又要降給紫居純做妻?她又想到那一晚了,她見過眼前這人的猙獰麵貌,一時對那未出嫁的女兒有了共情,嚇得流淚。
後麵說什麽就聽不清了,鶯奴送走了紫居純,回頭來尋她:“阿姊怎麽哭了?”她不肯說,隻說小蝶的命太苦了。
鶯奴淡然道,小蝶再過一兩年也要去長安的,這裏的榮華屈辱,舊日就全當作幻夢吧。
芳山道,不要說去長安,就是去了天涯海角,受過的苦如何能忘記呢!
她覺得鶯奴也變了,因此十分悲痛。不變之人竟是沒有的,到頭來都是因為她自己太傻。
鶯奴並沒有變,依舊言語宛然。“若這樣說,即使殺了害過自己的人、報了所有的恨,受過的苦又如何能忘?受過苦便不會忘,而人無法不受苦。一世拋不去此身則一世受苦,永世拋不去此身則永世受苦;如若不要受苦,隻有拋去此身。玄機拋了此身,你見她還受苦麽?她實已不再受苦,而你終究覺得她苦,苦在你的眼,不在她的身。”
而此身也無非眼耳手口,假若七竅皆閉,則心識唯存,無懈可擊了。
也隻有芳山這樣執著於塵世,才會如此痛苦。她看一切皆苦。
服侍宮主吃過素飯,夜裏她要守靈,芳山在堂外守候。鶯奴吊唁過就離了紫閣,但也不回去,與幾個心腹的主事住在杭州城裏,因為知道這兩天必有變動。果然,三閣主夜裏潛行急報,說紫閣現在有變,靈堂前在私審犯人,怕是要害到魚玄機頭上。
鶯奴披衣上馬,一邊問。三閣主說太遠了,看不清,但見闐公子在棺前抽打一個女奴,全家打燈籠圍著看。唐襄和梁烏梵策馬追上來,一行人趕到,下馬疾步奔去,靈堂前已篾席裹屍一具,推在空地邊。第二個丫鬟亦已打得體無完膚,撲倒在地上。堂前目之所及,處處都是血跡鞭痕,飛起泥石無數,一片狼藉。
鶯奴第一眼便去找魚玄機,她不在近處。有人發現了她,便叫三郎停下,說“蝕月教的夫人來了”。
她這才看見魚玄機疊手遙遙坐在靈堂裏,眼睛微垂,稍向外瞥。外麵鬧得這樣雞飛狗跳的,似乎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