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飛雪候春日
“你們都退後百步,這是我的事。”
陳風筆直而立,這是他對米蒼穹宣戰以後的第一句話。
隻有溫柔、王小石。
這句話當然是對溫柔、王小石說的。
溫柔、王小石隻有後退。
這不是請求,也不是詢問,而是命令。
沒有什麽人可以命令溫柔。
溫柔一向不吃命令。
王小石也一樣,可這一刻他們隻有退。
沒有隻言片語,望著陳風的時候,眼中已流露出了尊敬之色。
溫柔、王小石都一樣。
米蒼穹幹枯消瘦的麵龐上也流露出了尊敬之色。
米蒼穹、陳風。
米蒼穹望著陳風,這一刻也已不能不承認。
——陳風和柳隨風幾乎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柳隨風老謀勝算、怙惡不俊,卑鄙無恥,但凡有利益可圖的事情,柳隨風幾乎無所不沾。
——陳風不一樣,陳風不願意占人便宜,即便是可以占人便宜的時候,也不會占人便宜。
米蒼穹瞧見過許多人,這一生之中英雄梟雄蠢才智者賢良純真之輩,也不知道瞧見了多少位,他也都難以記得清楚了。
那些人的麵容早已在心中模糊了。
他的心也早在多年前堅硬如石了,可這一刻竟然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或許一輩子經曆了太多陰險詭譎之事,偶爾的純真純正,最能洞徹人心扉。
劍是筆直的人。
人也是筆直的人。
陳風的劍如陳風的人。
無名之劍,尋常之劍。
人呢?至少在大宋陳風不過無名之人。
這個名字無名,人也似乎無名。
也實在不太起來。
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口劍卻已給米蒼穹這位絕世高手感覺了滔天壓力。
劍未揮出,仿佛一口鋼板已經壓在胸口。
又仿佛是一口銀針,已扣住了穴道。
下一瞬即將刺穿心髒。
截然不同的人,截然不同的氣質,截然不同的性情,截然不同的招式,截然不同的武器。
王小石瞪著陳風。
這一刻陳風仿佛已和先前在京師運籌帷幄之中的柳隨風已經徹底斬斷了。
袖裏日月柳隨風仿佛和如今的陳風已沒有任何關係。
“你為什麽還不出手?”米蒼穹冷笑:“你不敢出手?”
他手中有一條樸實無華,尋常不過的木棍。
人也如殘葉,隨時都將吹起。
可不變的是自信。
對自身的自信。
陳風微微一笑:“我還要等一等。”
“等?為什麽等?”
“因為你現在還施展不出剛才的棍法,你的心裏已經產生了情緒波動。”陳風:“我不知道你們這一界的武者是如何的?可在我們大隋,任何一丁點失誤就隻有一敗隻有一死,心若產生了情緒波動,那就難以將武功發揮至極致,即便武學造詣再高明,也將產生一種致命的破綻。”
“這種破綻自己瞧不出,但他的對手一定是可以瞧得出的。”陳風望著米蒼穹:“現在我可以瞧得出你身上的破綻,因此我必須要等。”
“等?等到什麽時候?”
“等待我再瞧不出你身上破綻的時候,當然也就是你心境的時候,倘若可以我希望你的身上也不要充斥著對我的殺意。”
“為什麽?”
“因為殺意也是破綻。”陳風嘴角勾起了一抹譏誚之色:“想著殺人的人,自然而然會帶著一種極其特殊甚至自身以及對手都察覺不到的情緒在其中,而這種情緒就將影響武學招式的變化,或許尋常不過的武學招式施展起來,會更加可怕,威力也更加巨大,可這其中也一定存在一種致命的破綻。”
溫柔、王小石已色變。
他們忽然發現陳風對於武學的理解,對於人性的理解,竟然已經得到了一種他們匪夷所思,想都沒有想過的奇妙境界。
或許也正是因為陳風遺失了原本柳隨風的記憶,出生在大隋的原因吧,亦或者這是陳風在大隋天下闖蕩多年得到的鐵與血的結論。
米蒼穹麵色也已經發生了變化。
他也已發現陳風的變化。
武者。
陳風已是武者。
不再是江湖上下的任何人事物。
陳風隻不過是武者,一個心中隻有武的武者。
這一刻陳風竟然已經徹底從世俗上一切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上剝離了開來。
心中沒有愛,也沒有恨,甚至沒有任何情緒。
甚至連武也沒有。
陳風心中隻有空,一片空。
這種人當然是極其可怕的。
米蒼穹就曾見過這種人。
——這種人即便武學造詣並不高明,可他們往往可以以弱勝強,擊敗並且殺死武功倍於自身的人。
譬如四大名捕之四冷血。
冷血豈非也就是這種人?
不過冷血和陳風並不想通。
冷血行事冷靜甚至無情,不過因為維持正義,堅守正義。
可陳風可以如此,隻是因為陳風心中唯有武而已。
此時此刻的陳風顯而易見已經超越了世俗,竟然達到了一種超塵脫俗的境界。
米蒼穹收起了麵上的變化,冷冷一笑:“倘若我身上一直存在你所謂的破綻,你是不是也不會出手?”
“是的,如果你身上一直存在我能看得見的破綻,我出手就一定可以殺死你,殺人並非是我的目的,殺死你也沒有任何意義。”陳風:“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讓的劍上沾染上你的鮮血呢?你的鮮血並不能讓我的劍更名貴,也不能讓我的武功再一次的提升到嶄新的境界。”
倘若這句話不是從陳風口中說出,米蒼穹、溫柔、王小石已流露出了譏誚之色了。
世上又有幾個人不知道米蒼穹米有橋這個名字,這個人的本事呢?
隻要殺了米蒼穹,必將名震天下名滿天下。
可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平淡,簡直不過在陳述一件非常明顯不過的事實而已。
不能不信。
陳風繼續道:“而且我相信你應當不會讓我等太長的時間,你一定會冷靜下來。”
“為什麽?”米蒼穹忍不住問道。
他一向老奸巨猾,可這一刻發現自己竟然帶上了一種年輕人的熱血與衝動。
或許這就是武者的性情。
陳風淡淡道:“你這一次來見我,當然是為了殺我而來!你也知道我絕對不是任何人想殺就可以殺的人,你這一次來殺我,當然也做好了去死的準備與決心,因此你可以冷靜下來。”
“隻有你徹底冷靜下來了,才有機會殺我。”陳風淡淡道:“這也是事實,無論任何人想要殺我,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沒有人懷疑。
陳風實在太冷靜了。
要殺一個無匹冷靜的人,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米蒼穹發現自己已不能不冷靜下來了。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出手。
或許即便他殺了陳風以後,他也要死了。
——宏圖霸業已是一場夢,方應看已死了,仇人也已經死了,他還有什麽存在世上的理由呢?
米蒼穹忽然發現這似乎已是他生平最後一戰了。
米蒼穹的眼睛亮了。
陳風也笑了。
他發現米蒼穹漸漸冷靜下來了,也漸漸想明白了。
米蒼穹在此抬起眼的時候,眼神已經變了。
渾濁與蒼老一瞬間仿佛從那衰敗的身體中剝離,他的一雙眼睛帶著一種近乎於孩童的純正與自然,身上那陰冷的氣質這一瞬間仿佛化作了陽光。
即便在綿綿細雨之中,也難以阻擋太陽的光線。
米蒼穹忽然低身彎腰,拱手。
他這一輩子極少會這樣卑謙過,即便麵對伺候多年的天子趙佶,也隻不過外在恭敬,內在倨傲而已。
這一刻他已流露出尊敬之色。
拱手道:“請。”
陳風也微微低頭:“請。”
言語落地,天地已陷入寂靜,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