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庭院春深
清晨,梟白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醒來,隻手揉揉眼睛,一杯香茗便出現在她麵前,澄黃晶亮的茶湯飄著絲絲雲煙,溫度適宜,單是聞著,便知此茶定為上品。
道了聲謝,梟白淺啜一口,困意全消,這才抬頭看是誰幫她倒的茶。
抬臉卻看到一張妖孽般的容顏,立即頓住,用手摸了摸身上披著的暖和的衣袍,思索起來。
昨晚她似乎看書看太晚,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而且她還依稀記得方秋揚就在身邊陪著她,後來便不清楚了。他該不會也是在這裏過了一夜吧?
見麵前的人由於剛睡醒而露出懵懂迷蒙的模樣,方秋揚展顏一笑,道,“早安,小白。”
早安……
梟白突然想起,他每一天出現在她麵前時,第一句話就是“早安”,他的嗓音像是一道涓涓細流,讓人清醒安定,不再惶恐,也意味著,她又活過了一個昨天,深吸一口氣,梟白站起身,活動活動自己僵硬的身子,笑著對方秋揚回道,“早安,秋揚。”
新的一天,從早安開始。
等來叫梟白去用早膳的紋杳來到時,便嗅到了點點茶香,混和著鬆墨的氣味,甚是好聞,不由暗道,閣主大人果然很喜歡梟白姑娘,竟然會親自泡茶給她喝。
結果更讓紋杳驚訝的是,梟白還朝方秋揚問道,“這茶好香呢,又提神醒腦,還有沒有啊?”
隻聽方秋揚寵溺道,“有,現在還要麽。”
紋杳,“……”閣主大人,梟白姑娘會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被您慣壞的。
要知道,教導他們茶道的閣主,泡出的茶定是珍品,喵咪的,她也想喝!
又在瀚翎閣停了半日,梟白終於把所有文字看完,伸了個懶腰,麵上揚起有些恐怖的微笑。看得白亦墨渾身發毛,問道,“喂,你中邪了?”
梟白則是淡淡道,“白加黑,你知道什麽是最痛苦的事麽?”
見白亦墨不答,又把目光轉向方秋揚,後者了然道,“大概是在自己的葬禮上,沒有一個人真心為自己哭泣吧。”
梟白點頭,身為守墓人,這種事情看得很多吧,道,“所以最好的報複手段就是讓其受盡屈辱,身敗名裂,眾叛親離。”
手指在書頁上摩挲,露出的皓腕上,暖玉手鐲泛著泠泠微光。
假如她看到的內容的都是真的,那麽……
嗬嗬,洛輕塵,你就等著我給你送上一份大禮吧……
就像你曾經,送我的一樣……
眸中的鋒芒讓方秋揚心中一痛,隻是瞬間的失態很快就被掩飾了過去。見梟白站了起來,問道,“小白,你要去哪?”
梟白略微遲疑道,“我想先回……家一趟,你,要跟我一起麽?”
方秋揚點頭,梟白又對著白亦墨道,“你呢?”
“還有很多沒看完,我留在這裏。”
梟白定定地看著白亦墨,神色微冷,“這裏距離京都不過三裏,我是問,我們是否就此分道揚鑣。”
白亦墨被她的眼神凍住,從腳下升起一股寒意,讓他動彈不得,他雖然一直知道梟白是來找仇人報仇的,可沒想到會這麽恐怖。
“我,我是老鴇送給你的人,自然是要跟著你的,何況我人生地不熟,跟著你也還方便些。”
“哦?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一間離壇城不遠的小竹蓬茶館,那條路前後可都不通京都,你又是怎麽知道我對京都很熟,跟著我會很方便呢。”
“我……其實……”
“算了。”
正準備措辭想著怎麽解釋的白亦墨,冷不丁被梟白打斷,呆愣愣地看著梟白突然卸去恐怖的氣勢,揉揉額角,一臉嫌棄的看著他,道,“故事太長,我現在懶得聽,等我晚上回來再問你,假如晚上我沒見到你的人影,我會讓你後悔認識我的。”
轉身,抓著方秋揚的手離去。
留下被一通威脅已經傻掉了的白亦墨,故事太長……是要他不能敷衍好好講出來嘛?這個女人好可怕……
方秋揚被梟白拉走之前給知鶴比了個手勢,告訴她看好白亦墨,別讓他亂走。
然後用力回握著梟白冰冷的小手,想要溫暖它,並暗自告訴自己,這一次,絕對不會放任她一個人,無論她做什麽……
魏將軍府被荒廢的院子裏,梟白踱過原本平整,如今荒草蔓生的小路,望著唯一能給荒寂小院平添春意的,紛亂肆意生長的嫩黃色迎春花,來到一架已經斷了根繩子的秋千旁。
撫摸著朱漆斑駁的秋千架,眼神無悲無喜。
梟白本以為自己再次回到這裏時會悲痛,會心酸,甚至會情緒失控嚎啕不已……結果她隻是靜靜地站著,刻骨的悲涼。
曾經的魏將軍府何等崢嶸,如今再見,蒼榮歲月恍如一夢。
是否真的繁榮過呢?沒人說的清,也不曾有人記得吧,就算是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她,也不能清晰還原它的模樣了。
想到這,梟白淒惶一笑,就見方秋揚拿著一根很粗的繩子走過來,道,“你先等等,我很快就能把秋千修好。”
梟白詫異,“你不用修,我隻是來看看。”
卻見方秋揚回頭認真的看著她,“你不想玩麽?”
“啊?”
“秋千。”
梟白別扭的低下頭,“恩”了一聲,是應下了。
方秋揚動作很快,不出一刻鍾就把秋千修補好了,聳拉的繩子被換新,用來坐的木板也被打磨的幹幹淨淨。
梟白看著那身白衣來回忙活,心突突跳著,直到方秋揚朝她道,“已經修好了。”梟白才回神,麵頰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兩手抓緊繩子,用腳輕輕點地,秋千便晃動了起來。
忽覺背後有人,剛要扭頭去瞧,就被背後的人抓住了手,用讓人安心的聲音道,“我幫你推,你坐著便好。”
梟白點點頭,由方秋揚推著。
庭院深深,在迎春花叢中來回穿梭的蜂蝶自顧自的嬉戲,秋千的繩子傳出與橫木摩擦的聲音,少年輕推著少女的秋千。
一蕩,二蕩……
飛向蔚藍青空,下墜後觸到溫暖的手掌,平息梟白內心的慌張不安。
沉默半晌,梟白道,“秋揚,你不問麽?”
推秋千的動作並未停止,方秋揚道,“問你的家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麽?我隻是覺得,你不說,你不想讓我知道的話,我便不知道好了。”雖然,隻是假裝不知道。
頓了頓,梟白對方秋揚道,“你常年在草原,不知你有沒有聽過楸國將軍魏郅源?和另一位將軍方楚雍同為開國功勳。楸國先皇過世後,隻因未交出兵權而被現在的皇帝看不順眼。”
“魏郅源為人猖狂,但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因極寵愛妻子,也並沒有再娶。卻給女兒取名為魏梟雄,說,他魏家的子孫,無論男女,都要成為一世梟雄,傲視蒼天。後來妻子嫌棄這個名字太男子氣,費了好大勁才說服魏郅源,抹去了雄字,看孩子生出來粉雕玉琢,白嫩嫩的,就在梟後加上白字,名梟白,魏梟白。”
“而我就是那個孩子。魏郅源,也就是我爹爹曾隨先皇征戰四方,殺敵衛國,雄心壯誌全給了沙場,自然不會覺得給孩子取名‘梟雄’有何不妥,可是新皇可不這麽覺得,覺得爹爹此等胸懷怎麽會安於當一個將軍,尤其是還手握兵權,對他的王位是威脅。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功高蓋主,位極人臣’,爹爹的情況就是如此,爹爹是沙場悍將,兵書讀得不少,可為人處事一竅不通,不懂的收斂鋒芒,這自然被皇帝盯上了。”
“我從三歲起,爹爹便教我武功,並不因我年紀小,是女子而放鬆一刻,我常常被訓練得滿身淤青,多處骨折也是家常便飯,娘親心疼我,跟爹爹說過很多次,讓他不要這麽嚴厲狠心,可是爹爹說,身為魏家子孫,未來注定坎坷,她若不自己勇敢,誰來替她堅強?一旦軟弱,等待著得就是萬劫不複。當時我並不懂得,隻是不希望娘親與爹爹因為我而吵架不和,才拚命的完成爹爹交予我的訓練,就算是因為骨折纏滿繃帶,在床上躺十天半個月也不喊一聲痛。”
“從五歲開始,我出門便開始有人找我麻煩,會有意無意的問我,爹爹是不是想要謀反,雖然他們問的很隱蔽,我還是感受到了不尋常,甚至是後來,他們說我是禍國妖星,想把我處以火刑,我才知道爹爹為什麽這麽嚴厲的訓練我。隻要我心智稍稍不堅定一點,就會被上位者找出或有或無的端倪,就會讓爹爹,我,娘親,甚至是整個魏將軍府陷入困境。”
“原來爹爹並不是不知道皇帝對他的忌憚,他隻是不屑於解釋,他自覺一身清明,何懼猜忌?可是剛極易折,但承受不住的時候,就是魏將軍府破敗的時候。”
“就在三年前,有人拿出爹爹與別國通信的證據,說爹爹是通敵的奸細,而拿出所謂證據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尚書洛琛父子,皇帝不問真相,隻是匆匆審理了一下就給爹爹定了罪,親眷處斬,九族流放。我費力逃出,去尋找證明爹爹清白的證據,可是拿出證據,卻沒有一個人聽。他們說,其實是不是清白的都無妨,其實隻是皇帝想要你爹爹死,有人幫了他一把罷了。就算爹爹真是清白的,但是躲過這次誣陷,還會有下次。帝王一旦起了忌憚之心,就永遠不會放下。”
“我眼見著爹爹和娘親的頭顱滾落到地麵,看著親人的鮮血染紅了那一片土地,爹爹常說人生一世,就當披荊斬棘創出一片自由的天空任其翱翔。爹爹一生都以楸國為基,和先皇一起守了這半壁江山,可到了如今的皇帝這代,爹爹說闖出的,唯一的安身之處卻容不下他了。
“我想,既然這裏容不下我,容不下我爹爹,既然證據已經不重要了,清白已經不重要了,那讓爹爹付出一生,卻又奪走他的一切的地方,留著又有什麽用?”
“所以啊,我在丞相,尚書,禦史還有其他許多官員和他們的私宅那裏放火,火勢蔓延了大半個都城,我則在一旁看著,不放火不知道,原來京都裏的官員竟有這麽多地產啊。”
“再後來,我被他們派的人追殺,我搶了一匹馬,一路逃到了九華山,被師父救了,才得以活到現在。嗯,可以說,假如他們沒覺得我已經死了的話,我現在還是個逃犯呢。”
故作輕鬆的口吻讓方秋揚呼吸一頓,從背後抱住梟白讓秋千停下。
他想告訴她,她並不是一個人,他從很早之前就一直在她身邊關注著她。
他想告訴她,她不用一個人勇敢堅強,可以依靠著他。
他想告訴她,有他在,可以幫她擺平一切……
可最終,方秋揚隻是深歎一口氣,埋首在她頸項,道,“小白,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