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236章
六月很快就到。
暴風雨就在眼前，夜以繼日築起的高牆圍堵心中的恐懼，不計代價地行走在暴風眼中，拼了命想與地心有多一份引力，為的，是不被淘汰。
然而，當橘色夕陽重新浮現在南城的天邊，煙火又像流動的雲霧，靜靜在空中飄散時，風暴還沒來，卻有人因為仰視風暴而被摧毀。
崔頁跳樓了。
屍體早上才被發現。
一灘血水中，躺著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他。
林念清走進校門，救護車飛快從校道駛出，熙熙攘攘的人群讓開的那條道路漸漸又被人群填滿，隨之而起的議論聲伴隨著惶恐，像氧氣般入侵身體里每個細胞。
高考前一周，他被宣布，搶救無效。
當課堂又像往常響起讀書聲，林念清盯著眼前的同學，校服和黑板發起了呆。
「崔頁跳樓前跟他母親有過一通電話，那時候宿舍外面，有激烈的爭吵聲，後來，他好像哭了。」
崔頁很愛看書，他很喜歡歷史，他也喜歡語文。高一分科的時候，他偷偷報了文科，後來被他母親發現了，強制地改了理科。
他理科不弱，甚至強出很多人一大截。
但期望是無窮無盡的，達到一個新目標，就會有下一個新的期待。
在無數次奮勇的掙扎中，就像是靈魂都被壓制，他被溺死在期望的洪水中。
我們生於期望，仰望期望，渴望期望，但也背負期望，成了期望的千古奴隸。
……
林念清整整一天都沒有去找周引，中午也沒有一起去吃飯，下午放學時，她來到一班的班門口，班裡沒什麼人，只有周引還坐在座位上。
「去吃飯嗎？」林念清過去問。
周引像是在入神思考什麼，被林念清的聲音拉回思緒，他淡淡一笑：「想吃什麼？」
他起身，又如往常一樣拉著林念清的手往下走，穿過一個個被夕陽照的發亮的樓梯間，走出教學樓，來到一片樹蔭之下。
「阿律。」林念清輕聲喚他，帶著輕撫的安慰。
周引沒說話，手卻握緊幾分。
崔頁高三開始就選擇了住校，周引跟夏乘都沒有住校的習慣，所以，他們沒法察覺那樣的情況，他們幫不了他。
這一路，周引即使沉默，但林念清能感覺到他並沒有太散發自己的負面情緒，硬生生藏著。
因為這樣，才讓她愈發覺得悲傷。
回來的路上，踏著夕陽的影子，周引忽然說：「你不會離開我。」
「對嗎？」
他小心翼翼的語氣猛地刺痛了林念清的心，她毫不猶豫：「是，我不會離開你。」
周引垂眸看她半響，眼眸被夕陽照出棕色，淺淺的一圈，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感覺他眼底濕潤了，明顯的水光，讓林念清大腦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周引輕吸了一口氣，高三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疲憊。
「我以為他贏得科研院的名額，保持年級第一拿獎學金，繼續參加他不喜歡的物理競賽…就能有一個平穩和諧的家庭，這樣，他就能活的輕鬆一點。」
崔頁的父母很早便離異了，父親再婚又有了一對可愛的兒女，弟弟妹妹跟崔頁相差不過兩歲，他們接受著最好的教育，從性格到成績都非常優秀。
崔頁的父親從未虧待過崔頁，弟弟妹妹有的崔頁同樣也會有，只是在陪伴上少了許多，因為他的撫養權在他母親手上，他母親不喜歡崔頁的父親，甚至是厭惡。
所以，每次兩人見面都搞得像密謀，但崔頁已經習慣了，在母親的逼迫下，他像是有了一個不能見光的父親。
母親時常在家說父親的壞話，說他是一個怎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個三心二意的負心漢，對自己的兒子不管不顧，拋妻棄子。
她總是掌管著所有，每日的伙食，今日的穿搭，還有崔頁的人生。
崔頁時常覺得，自己也許上輩子就是母親，所以她掌控自己就像掌控她的人生一樣順手，一樣不容抗拒。
她憎恨父親，也憎恨父親的新妻子，崔頁曾經與她見過面，那是個溫和善良的女人，就算那是對客人的禮貌，但崔頁卻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溫暖。
他母親常在家裡高聲大罵那一家人，也常常私底下比較自己的兒子跟那個女人的孩子，哪一個更優秀。
崔頁不喜歡理科，但他母親說學理會更有出息。
所以毫無懸念，崔頁被迫選了理。
他物理數學不好，常常要花上一天的時間來理解和探索一道題目。
他的弟弟熱愛物理，常常參加物理競賽，所以崔頁被她母親逼迫著，參加了許多他覺得煎熬和痛苦的比賽。
拿到科研院名額那天，他忘不了參加聚會時，母親在那個女人面前高調又驕傲的宣布，其他人都向她投遞去羨慕的目光，唯獨那個被嘲諷的女人，向他表示親切平靜的祝福。
他時常想，母親半生都在證明當初父親要跟她離婚的決定是錯誤的，因此她越來越偏離自己，就靠著那一個標準而活，不如那個人，她會拼了命證明自己比她優秀。
那個拼了命，就是要她的兒子比過所有人。
崔頁理解不了，每當想抗拒時，深夜裡她顧影自憐的樣子卻又讓他覺得同情。
他媽媽是個瘋子。
很早便就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跟瘋子生活在一起會有怎樣的下場。
後來他知道了，這十幾年的生活，每一幀每一景都會像枷鎖，慢慢往他身上加固。
……
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
可我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了。
周引，希望你能理解我。
……
周引再一次盯著崔頁昨晚給他發的消息，依舊覺得雙目刺痛，他轉眼看向遠方。
「你說當時我要是沒睡覺，該多好。」周引輕扯了下嘴角。
林念清伸手抱住他：「這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那一刻，周引身上接近無助的愧疚與自責，讓林念清心裡很難受。
更難受的是，曾經一個愛笑的少年，就這樣消失在眼前。
無論身在怎樣的寒冬，春天終究會來臨。
希望你知道，苦難終究會過去。
世界能善待每一個飽經風霜的人。
高考在即，又是一年畢業季。
徐桂芳這幾天看著精神不少，她又開始去染頭髮了，一頭黑髮，眼看年輕幾分。
前段日子還要人攙扶著去散步，這幾天臉色紅潤，能牽著桂圓去附近走走，但是，總歸是走不太遠。
徐桂芳這幾天總喜歡跟林念清黏著，晚上睡覺也是睡在一張床上，林念清晚上背書做題到很晚，她就在一旁跟著翻翻書等著，兩個人不說話，只有輕輕的翻書聲，時間也過得很快。
徐桂芳總是等不到林念清做完題，就忍不住半靠著睡著了。
後來林念清把書桌搬到了徐桂芳的房間里，這樣徐桂芳就可以躺在床上看著自己。
半夜做完題后簡單洗漱一下便躡手躡腳爬上床，還沒躺下，徐桂芳似醒非醒，一邊說著「蓋好被子別著涼了」，一邊又好像在夢裡說話：「阿念不哭，奶奶幫你打他。」
林念清聽到這話，總是會往徐桂芳那邊再靠近一點，能更清晰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腦袋裡會浮現很多小時候的事，然後眼淚就會從眼眶裡掉落，滴到枕頭上。
生病之後，徐桂芳脾氣變好不少。
或者說，她沒有多餘的力氣來講過多的話，麻將也是許久未去了，街坊鄰居們，有時間便會來找她嘮嗑，關心一下她的身體。
「阿念要高考了吧？」
這一天，隔壁街的奶奶也過來看望徐桂芳，兩人聊著聊著也就聊到了高考。
「是啊，後天就要去高考了。」
「誒，松山湖區那邊有個廟，求籤拜佛很靈，特別是保佑考試，那可別提多靈了，我弟弟家的孩子，去年高考，我去給他拜了一次比平時考多了五六十分呢。」
大家也就把這當玩笑聽聽。
「誒說得這麼神乎，哪有什麼佛啊神啊，都是想出來的。」
這是徐桂芳以前最愛說的話，但此時這話卻是從別人嘴巴里說出來的。
她只是坐在椅子上，默默聽著，在眾人要散去時，她沖著人群中問了句：「是在松山湖那邊嗎？」
隔壁街奶奶點頭，囑咐道：「離著挺遠的，而且啊要走著去，才有誠意，要拜你讓阿念媽媽去，你這身子就不行啊。」
「行。」
……
林念清高考前一晚上，像往常一樣開始晚自習，大家仍舊沒有吵鬧，有人埋頭苦幹，有人漫遊發獃，一個空間里，住著各式各樣的思想。
直到快放學，班主任提前五分鐘來到教室，滿腹感慨講了許多話。
那時候，林念清才察覺，原來傳說中的畢業，這麼快。
今晚的鈴聲似乎有些遲。
十點過了，卻還是沒有下課鈴。
忽然，外面走廊一陣喧鬧。
大家紛紛起身出去，唐果是個愛湊熱鬧的傢伙，拉著林念清第一個出了教室。
高三住的五六層，熙熙攘攘站滿了人，大家用手中的手機打開手電筒，揮舞著。
「高考加油！」
「加油啊！」
喧鬧聲似乎要掀翻學校，壓抑的衝動在這一刻盡數釋放。
「高考加油！」
「高考加油！」
「高考加油！」
「都他媽給老子考上去！」
……
林念清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但這一刻卻真實紅了眼眶，這種感覺，難以言表，澎湃在心中翻騰，只能化作長舒一口氣。
翻湧上來的離別悲傷，很刺激淚腺。
唐果趴在走廊上，用盡全力沖著對面喊：「高考加油！」
林念清擦掉臉上的眼淚，後退一步時卻撞上一個人，轉頭一看，在昏暗的光中，對上周引的眼睛。
他溫柔一笑，伸手摸摸林念清的頭。
「高考加油。」
亦如一束光，照亮人生所有的黑暗。
「加油。」
她輕聲對他說。
轉身後，對世界說：「加油。」
……
林念清高考這天早上，一起床發現家裡多了好多人。
蘇清在廚房裡弄早餐，許譯也醒的很早，在給桂圓配糧。
許譯的爸爸媽媽正站在院子里跟邱景輝聊天，還有沙發上，邱影兒正坐著，看樣子一大早被拉過來，根本沒睡醒。
徐桂芳也坐在院子里跟他們聊天，她靜靜坐著，整個人就像被放慢，連呼吸都變得極輕。
林念清下樓，坐到餐桌上：「至於嗎？」
蘇清端著粥過來：「你可是家裡第一個高考的，大家都很興奮。」
林念清眼角一抽，指了指沙發那邊那位：「她也興奮？」
邱影兒巴不得她考不好吧。
邱影兒難得沒跟她懟，一臉不情願過來吃早餐，挑了個最角落的地。
今天還挺乖。
大家都陸續進來吃早餐。
林念清吃完，跑到徐桂芳面前，她正在喝粥。
「你孫女要高考了。」
徐桂芳抬頭看她一眼，語氣依舊虛弱：「知道，我腦子又沒壞。」
林念清見徐桂芳還能跟她說笑，唇角立刻彎起一抹笑：「那你等著吧，我給你考個第一回來。」
「說大話也不怕天打雷劈。」邱影兒在一旁毫不留情開懟。
林念清才覺得她乖，這下立刻就沒了剛剛那想法，剛準備不跟她計較，聽見邱影兒說：「誒，高考加油。」
細若蚊聲的。
你確定這是在加油？
「你平時這樣給人加油？」林念清模仿了一下她剛剛的語氣。
邱影兒掃一眼周圍，不少大人看著這邊，她立刻紅了臉，又道了句：「高考加油！行嗎？」
這遍幾乎是喊出來的。
林念清沒忍住笑：「還行。」
邱影兒轉過身去不理她了。
「阿念，我們要快點。」蘇清站在門口說。
「是啊，要快點了。」
許譯慢悠悠走過她身旁，整個早上他都還沒跟林念清講過話。
像是順便的，他隨口道了句：「看題看慢點，腦子清醒點。」
說完，他就懶洋洋轉身，似乎又要上樓。
林念清看他就知道昨晚應該又沒怎麼睡覺，剛想罵他通宵打遊戲，想想還是考完再罵。
臨走前，徐桂芳喊了她一聲：「阿念。」
林念清折返回去，蹲下來聽她說話。
徐桂芳伸手幫她理頭髮。
「阿念一直都很乖，爺爺會保佑你，奶奶也會。」
徐桂芳這話低聲細語，像是溫柔的安撫，又像是眷戀的道別。
林念清沒好氣瞪她一眼。
「說什麼呢。」
「你等我好消息。」
她跑出門。
亦如小時候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
扎著小辮子。
給了她很多歡樂。
陪了她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