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飄渺孤鴻影
()顏靜洛覺得似乎又過起了四年前的生活,每天早上在呂顏鴻的鼾聲中驚醒,騎馬到達剌坦帳篷里弄些吃的。回來兩人吃過了,就跟著老頭練一整天的刀。等到太陽下山,達剌坦會差人送些酒肉,晚飯後老頭子就教他兵陣之法。
聽著好像十分簡單,可顏靜洛吃盡了苦頭。早上騎馬到泰赤烏部落取吃的,老頭子把馬鞍卸下來,讓他騎裸馬,顏靜洛的屁股顛得生疼,又沒辦法在馬上固定身體,一路上不知摔下來多少回,帶著滿臉的青腫過一天。
吃過早飯開始練刀,儘管石片刀已經換成了瀚州騎兵用的狼牙刀,可還是十分枯燥。剛開始時是站在地上劈砍裝滿了鐵枝的木樁,老頭子在旁邊用套馬的長桿指點木樁上不同的部位,要顏靜洛用各種劈砍點刺的刀法攻擊,要避開鐵枝,砍到木材才行。一天下來,顏靜洛的手腕震得又腫又痛。等到他能夠刀刀到位,便在空地上立上十幾根木樁,均裝上鐵枝,讓顏靜洛騎了那匹沒有馬鞍的裸馬在其中賓士劈砍。顏靜洛既要費心控制馬匹,還要注意出刀劈砍,自是覺得十分艱辛。
等兩人吃過晚飯,老頭子便教他兵陣。顏靜洛原本擔心兵法難學難記,老頭子免不了讓他硬背兵書,再詳細講解,想起來便覺得頭痛得不得了,沒想到呂顏鴻並不教他死記硬背任何一本兵書,只管在帳篷里用石子兒擺出各種軍陣,讓他自己分析利弊。又模擬各種地形、不同人數的對陣之法,兩人扮作交戰雙方,互為攻守。一旦反應慢了,便是硬柴在後背上的狠狠一下。就這樣學了三個月,顏靜洛覺得學了不少東西,又覺得什麼兵法都沒學會,又不敢跟老頭子明說,只管順著呂顏鴻的心思,一心擺弄那些ri漸圓潤的石子兒。
這三個月里,顏靜洛很少見到蘇郃,倒是去泰赤烏部時riri看到達剌坦。兩人均忙著自己的事情,也沒多說過話。
這一天,顏靜洛正騎在馬背上在木樁從中練刀,忽然覺得背後有異,原以為是呂顏鴻以套馬杆試探,便想也不想地回刀上撩,沒想到刀上竟好像掛上了什麼重物,一隻右手再也拿不住刀,只一下便被奪了過去。大驚之下忙低頭俯身,帶馬向旁邊閃過,胯下的馬匹也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個前竄差點兒沒把他閃下來。等到回頭看時,背後並沒有人,卻有一頭豹子沒事兒一般蹲坐在旁邊,身旁正橫躺著顏靜洛的狼牙刀,不正是雪兒?
顏靜洛大喜,翻身下了馬,衝過去抱著雪兒的腦袋只顧揉搓,嘴裡叫著雪兒的名字。雪兒在他懷裡哼了幾聲,便隨他去了。
過了一會兒,顏靜洛低頭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啊?可是想我了,回來便來看我?」
雪兒只是看著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顏靜洛不禁苦笑:倒是忘了雪兒只是頭豹子,自然不會回答他的問題的。
卻聽得旁邊有人說道:「這三個月果然沒有浪費,本事倒真的長了不少。果真是『士別三ri,當刮目相看』啊。」
顏靜洛忙站起身來,沖正帶馬過來的人彎腰行禮,嘴裡叫道:「公爺。」
蘇郃下了馬,沖顏靜洛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多禮,便向帳篷走去。邊走邊問道:「你老師可在?」
顏靜洛答道:「在的。剛剛靜洛練刀,老師看得無聊,便休息去了。」
蘇郃走到帳篷外,卻並不進去,朗聲說道:「晚輩蘇郃,叨擾先生。」帳篷里老頭子迷迷糊糊的聲音傳出來:「唔,可是來帶這個小笨蛋走的?那便走,不用進來了。」
蘇郃答道:「眼下天下兵亂已起,正是男兒橫刀立馬時。蘇郃今ri便要帶走靜洛,還望先生見諒。先生大能,晚輩素來敬佩,只是天下正亂,萬望先生保重,來ri有緣,蘇郃還當向先生請教。」
呂顏鴻說:「走走,我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擔心的?」
蘇郃便又鞠了個躬,說道:「晚輩告辭。」又向顏靜洛說:「我在外面等你,你去向老師道個別。今ri一別,不知何時方能相見。」說完便招呼著雪兒向遠處走去。
顏靜洛站在帳篷外,腳下似乎有千斤重,實在抬不起腿走進去。過了一會兒,呂顏鴻在裡面說到:「靜洛,你進來。」
顏靜洛應了,慢慢走了進去。
呂顏鴻正盤腿坐在帳篷里,見顏靜洛進來,便指指身前,示意他坐下。
顏靜洛看著呂顏鴻,卻不坐下,雙腿一彎跪在他面前。
顏靜洛鼻子一酸,嘴裡說道:「老師,靜洛自小流浪,若不是老師養我教我,怎能有今ri之成就?只是靜洛素來不知輕重,平ri里怠慢了老師,現在想想,我真是……」
呂顏鴻呵呵一笑,說到:「你這傻小子,還是沒摸到我的脾氣。我若看你順眼,你就是整天叫我老不死的,整天跟我沒大沒小,我也要養你教你;若是看你不順眼,你就是整天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正眼瞧你。這三個月的時ri雖短,但我已經將我能教你的全部交給你了,剩下的,不外乎多看多想罷了。就是今天蘇郃不來找你,明天我也趕你走了。」
說完,拍了拍顏靜洛的肩膀,接著說道:「你的xing子也太過柔軟了些,將來有些過不去的心結,便想一想我抽在你後背上的傷痕,挺一挺也便過去了。你這次出去,不可墜了我的名聲,儘管世人不識我,我卻盼你能用我教你的東西做些有用的事情。」
說著,呂顏鴻轉過身,掀開一塊破毯子,拿出一柄長刀,交到顏靜洛手裡,說:「你這次出去,我也沒有什麼好送你的。這柄刀乃是我年輕時所用,便送與你了。儘管多年未用過,刀鋒卻依然鋒利,你也不要嫌它古舊。這柄刀是當年我親手打造,輕重長短和你倒是頗為合適,想來與你也有些緣分。」
顏靜洛伸手接過。那刀是草原上狼牙刀的形制,只有兩指多寬,刀身筆直,在刀尖上挑起一個鋒利的弧度,血槽貫穿了整個刀面。刀鋒極窄,僅有草葉寬,卻銳利異常。刀柄較長,容得下雙手緊握,上面密密纏著柔軟的羔子皮,一把抓上去感覺與手掌十分貼合。吞口鑄成獸頭的形狀,刀鋒就像是一隻怪獸吐出來的長長的舌頭。整柄刀居然不反光,看起來灰撲撲的,毫不起眼。顏靜洛仔細看了看吞口處,上面刻著兩個字:「湮晟」。
呂顏鴻說:「這湮晟刀用的不是地下採掘的鐵石練出來的鋼,而是另外一種特別的金屬,乃是我當年探訪燮州地震中心時發現的,此外再沒見過。這刀我用了十多年,後來就一直沒再抽出來過,今天把它送給你。」
顏靜洛將刀入鞘,恭恭敬敬地放在面前。
呂顏鴻想了想,遲疑著從袍子里摸出樣物事交到顏靜洛手裡。顏靜洛接過來一看,是一枚不知什麼野獸的尖銳牙齒,上面鑽了孔,用一根紅線穿了,和草原上許多漢子佩戴的護身符十分相似。
呂顏鴻說:「將來你要是有機會,在燮州草原上碰到個叫卡爾梅克的寨子,就去看看裡面是否還有個叫吉布楚和的嬤嬤。若是她還活著,就把這個交給她。如果她不幸已經回歸塔格尼神的懷抱,你就把它沉到烏仁哈沁湖裡去。」
顏靜洛愣了一下,小心問道:「老師,這是當年那個吉布楚和嬤嬤給你做的么?」顏靜洛清楚草原牧民的習俗,若是哪個男子看中了草原上帳篷里的美麗姑娘,就去草原上獵一隻狼回來,送到姑娘的父親帳篷里,以示自己勇武過人,足以保護他那美麗的女兒。姑娘家若是同意,便取了這隻狼最鋒利的牙齒,做成護身符,給這個男人戴上。女孩兒的父親再將狼皮剝下,掛在女孩家的帳篷外面,以示女孩兒已經找到了婆家,別人再不能打擾。
呂顏鴻點點頭,沉聲說道:「當年我剛到燮州,便染了風寒疫病,倒在了草原上。是吉布楚和把我拖到了她的帳篷里,照顧了我七天七夜,將我救醒。後來我就學著草原男人的做法,獵了一匹狼回來,送進了他父親的帳篷。他父親覺得我畢竟不是草原人,又是中都城裡做過官的,將來不一定能安心留在草原上,決意不肯將女兒嫁給我,把那匹狼扔了出來。吉布楚和知道了,自己將那狼拖回了帳篷,敲下牙齒做成了這枚護身符送給我,又剝下狼皮掛在了自己帳篷外面。他父親見她執意如此,也只能應了。後來……,唉,後來的事便不必再說了,反正是我對不起她。吉布楚和啊,她是草原上的靈雀啊,她的歌聲能把周圍的鳥兒都招來。可是遇見了我。唉,總之,是我對不起她。」
顏靜洛低聲說:「那老師為什麼不去找她呢?這樣好的姑娘。」
呂顏鴻擺擺手,說:「別提這件事了,我是沒臉再見她的。你要是見了他,就說我多年前就已經死在瀚州了。」
顏靜洛低下頭去,不敢應聲。
停了一會兒,呂顏鴻又說:「你這便跟蘇郃去。以後也不用想著找我,我本是散漫慣了的人。今天你走了,明天我也不知道又到哪裡去了。我還是要你記住那句話,切不可失了本心。你這便去。」
顏靜洛聽了這話,急忙說道:「老師何故說這般話?靜洛只等到瑣事了了便來尋老師。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支一頂帳篷,下幾個獵夾。也不需要吃的多好,只要能陪在老師身邊,便是我顏靜洛的福氣了。」
呂顏鴻呵呵笑道:「你有這份心便好了。我又不是老的動不了了,還需要你來伺候?再說了,還像以前一樣,我可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像我這般的xing子,在一個地方呆不了多長時間的。將來的事情也不必說了。你便去罷。」
顏靜洛沉默良久,終於沒再說什麼,只衝呂顏鴻磕了三個頭,便抓起地上的湮晟刀,大步走出了帳篷。身後呂顏鴻低低笑了一聲,拍打著酒囊唱起一支調子:
疏桐漏缺月
人靜聽更聲
年少不省寒鴉苦
唯羨遠峰
採蓮涉江南
不見故人蹤
寂寞孤鴻飄渺遠
莫道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