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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君胡不歸

  駝隊並沒有停下,刑卒們也沒人去幫他,隻有他的戰馬停在身旁。或許是太困了,他坐在沙漠上先是瘋狂地吐著嘴裏的細沙,繼而麻木地望著川流不息的駝隊,眼都未全睜,懶懶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沙漠……”便又拍拍腦門上的黃沙,起身一躍翻上馬背,跟上駝隊,繼續閉著眼養神。


  莫賀延磧沙漠,延綿八百裏,盡是細細的黃沙。從離開玉門關開始,刑卒已經有四五人從馬背上摔下。最可笑的是蜀郡人方允,這個殺人越貨身負六條人命的重罪刑卒,竟然一頭紮入細細的流沙內,爬起時嗆得死去活來。


  對落馬的人,開始還有人譏笑幾聲,但很快就沒有人有心情管了。


  幹燥的寒風,枯燥的駝鈴聲,叮叮當當,催人入眠。咋夜從涼州大營啟程,四百餘裏,他們隻在途中小憩一會兒,讓戰馬飲水、喂食馬料,便馬不停蹄奔赴敦煌。刑卒們雖未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但他們都知道此行將經曆艱險生死,故而都很緊張,無一人有怨言。


  此時在沙漠上的枯燥行軍,又與咋日完全不一樣。河西走廊南北均有大山阻隔,疾馳中並顧不得冷。可現在坐在駱駝上,沙漠上既幹燥又寒冷,而且是與河西完全不一樣的幹冷。雖然每人都穿著厚厚的胡袍,可不一會兒就感覺到了臉和手腳針刺一般的疼痛!


  又冷又困,沒人再有心情調侃、消遣別人了。


  “三月走兮,木棉花紅。窈窕清影兮,水連伊闕。九月花落兮,柳憐蔓拂。梢上愛尋兮,良人未歸!秋陽深深兮,與天接。妾望波湧兮,檣不見。黃海萬裏兮,胡不歸……胡不歸……”


  死氣沉沉的駝隊,枯燥無聊的行軍,單調煩人的駝鈴聲,軍馬、駱駝行走在流沙上的沙沙聲,都讓人受不了。忽然,日南郡人安琦卻突然唱起了家鄉的小調。在這無垠的大沙漠上,他狂吼的聲音顯得那麽弱小、蒼涼,更顯出戈壁的寂靜、空曠。除了風聲,隻有駝鈴叮當,枯燥乏味,似乎不緊不慢地已經響了數千年。


  唱畢,見眾人似乎都想起了心事,他又主動說起自己的故事。


  安琦是南海海盜頭領,或許這一馬平川、如波浪一般的漫漫黃沙,讓他想起了波濤洶湧的大海。他常居海島海匪,手下有數百人,數十條快船,專門搶劫過往漁船,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沿岸州郡的官軍奈何他不得。五年前,他率眾匪在日南郡登陸,鬥膽包天,搶劫了木棉和十幾個女人返回島上。


  當天夜裏,安琦大宴群匪,眾頭領分別做起了新郎。


  從搶劫了木棉離岸上船開始,他就一直抱著木棉,愛不釋手。木棉很美,是郡守的女兒,他正是聞其美,才無法無天,深入郡治從深閨內搶奪而來。到島上舉行“婚禮”後,一夜夫妻,木棉竟然對孔武、英俊的安琦生了情愫。一年後,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就在這時,官軍攻破了小島,眾匪被剿殺,安琦被生擒並下了死牢。


  令他感動不已的是,木棉不離不棄,帶著女兒定期到羅城的死牢探視,其情感人。安琦從軍時,木棉帶著女兒送行十數裏,大哭而歸,並唱了上麵這支曲子。


  “汝狗日的傷天害理,應該斬十次,不,應該淩遲!這麽癡情的女子,為汝害了也!既然喜歡正經人家女子,為何不學著隱姓埋名做個好人?”安琦講完故事,淚流滿麵,但是沒有人同情他。周福還給了他一鞭子,並憤憤地罵了他一頓。


  安琦的故事,淒涼、粗獷的小調,周福的謾罵,都讓人睡意頓消。


  眾人也都睡夠了,駝隊又有了點生氣。每相隔約幾裏遠,便能見到一座高高的亭障、烽燧殘跡。烽燧下一般都有高大、寬厚的圍牆,圍牆內有殘破的房屋數間、馬廄、茅廁等等。路邊已經能見到人和動物的屍骨,更顯得戈壁荒漠的淒涼景象。


  “沙漠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烽火台、亭障?”吳薌又小聲地問道。


  周福到底是個讀書人,總算有了用武之地。他豪情滿懷、充滿詩意地解釋道,“這是前漢武帝時建築的亭障烽燧。前漢時,西域為吾大漢所有,為抵抗匈奴人,武帝年間從玉門前至西域北河畔的連城,都建有密集的烽燧,形成了完整的防禦體係。近兩百年歲月悠悠,竟荒蕪如此。現在,輪到吾輩來為大漢朝奪回西域了!”


  “又是武帝……”吳薌嘀咕了一句。


  不知什麽時候,天竟然晴了一會。太陽正向西方遙遠的地平線滑去,天漸漸暗了下來,一輪彎彎的月亮,如俏麗的娥眉,懸掛在西邊天上。駝隊已經在流沙上行進了整整半天,馬匹和駱駝沙沙沙的行走聲,使行軍變得單調、枯燥,讓人特別容易變得疲勞。周福抬頭看看天稟道,“太公,是否趁天亮,讓駱駝飲飲水,夜晚再行?”


  “不,就地紮營!今夜早歇,明日五更早行!”


  班超現在已經成了鄯善大商賈班太公。沙漠行軍是個耐心活,得有韌性。尤其是寒冬時節,夜晚的沙漠上寒冷異常,不適合行軍。他從小生長在河西,又經權魚一族的多年熏陶,讓“班太公”對西域大沙漠多少有點了解,他自然不想打疲勞戰術。


  駝隊此時正到了一座破敗的烽燧之下,烽燧旁邊是一個院落,位於駝道旁邊。這個院落也曾經是一座堡壘,它比一般烽燧院子又要大了許多。破敗的門樓下,隱約能看清“五陽”二字。顯然,這個名叫五陽的院落,便是近二百年前的五陽驛置。


  驛置的牆壁和院內的屋頂都已經倒塌或殘破,幾乎都被黃沙掩埋了,呈現出一片斷垣殘壁景象。隻有烽燧台高高矗立著,台高約有三丈。地麵的院牆等建築基本已坍塌、風化,沿途多數的烽燧都成了丈餘高的土台,惟有這座烽燧卻基本保存完好,令人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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