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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再嫁小叔

  在拘愚村村民們恐懼、好奇的目光注視下,劊子手從說花法師的腹部起刀。法師驚恐地看著刀尖慢慢地劃破自己皮膚,伴著火焚一般的劇烈灼痛,殷紅的鮮血汩汩湧出順著臀部和雙腿淌下。小刀鋒利,切開皮膚之時,他都能聽得到絲絲裂帛之聲,撕心裂肺的劇痛中,一片薄薄的皮肉已經被削下。


  劊子手與法師一樣專業,這是最能令人痛苦的剮殺手法!


  他炫耀般地將切下的皮肉擺放到身邊的架子上,又慢慢從說花法師的大腿上削下薄薄的一片皮肉。部民們在歡呼雀躍,劇烈的疼痛讓說花法師這個殺人魔鬼臉頰上肌肉波濤般陣陣顫動,身上陣陣戰栗著。他閉著目光,如狼一般在絕望地、徒勞地哀嚎、慘叫著,身上的皮肉還是被劊子手技巧地一點點削下,曬到身邊的架子上。


  劊子手是拘愚置的庖丁,是宰殺牲畜的行家裏手,同情心早已麻木。他有意延長法師痛苦,其獸性比法師有過之而無不及,整整三千餘刀,未動內髒,法師便皮肉無存,最終幾乎成了一具白骨掛著血腥的內髒,直至血淨奄奄而亡。


  帳外整個部落群情激憤,載歌載舞,慶賀剮殺法師。帳內,班超、淳於薊、胡焰、蒙榆等將都躲在班超的大帳之內。胡女紀蒿卻恨恨地倚在帳門處“欣賞”著外麵的慘烈節目,她的臉上卻沒有興奮神情。見班超與淳於薊無動於衷,便譏諫道,“大使,汝不該縱容。以暴對暴,莫非是讓匈奴人與吾漢使團、與吾大漢朝為敵到底?”


  眾將都驚訝地看著她,她分明說的“吾漢使團、吾大漢朝”,語調亦嗔亦怒,這調調仿佛是班嫂馮菟在自家屋內訓導、收拾丈夫一般!

  “既知不能以暴對暴,汝何故焚殺長老?”班超未理會她,淳於薊則反唇相譏道,“汝不是最崇尚暴力麽,如果漢使救不成眾婦汝便要殉死,難道不是汝說的?”


  “那不一樣啊!”紀蒿雖理屈,目光仍盯著帳外嘴中卻仍強辯道,“焚殺不過難受一時,長老罪惡滔天,人神共憤,不焚之不足以平部民之恨。法師該殺一萬次,可如此剮法,吾還是覺得慘了些……”


  這確實是一個奇女子,沒有人覺得有什麽異常,紀蒿仿佛天生便是漢使團一分子。她能在不顯山不露水甚至風輕雲淡中,便能左右班超、淳於薊這兩位堂堂的正副使。眾刑卒更不用說了,甚至連胡焰、蒙榆這樣的悍匪、猛將都對她恭敬有禮,都覺得她提醒得有道理。


  已經耽擱了整整兩日,安定了拘愚城後,班超便想盡快離開這個給漢使團一個沉重教訓的綠洲。第二日朝食後,班秉、班騶已經將帳內收拾妥當。而班超也已穿起甲服,正準備向且末城進發,州長循玉卻心事重重地走進帳來。


  原來,紀欒剛才纏著循玉哀求、嘀咕了半天,循玉隻好進帳向班超稟報道,“稟報大使,西域各國有舊俗,女子有難為男人救之,這便是緣哪,是當以身相謝的。如係未嫁女,則為恩公妾婢。做牛做馬,相隨一生……”


  班超從帳上取下重鐧,正要掛到腰上,聞言便笑著戲道,“噢,拘愚城亦有這習俗?既然如此,紀蒿救了吾使團,吾是否需擇一卒入贅拘愚城?”


  “正是也,正是也,謝大使恩準!”沒想到,循玉順著杆子上爬,聞言拍著手大叫道,“隻是不必如此麻煩,便為將士婢妾,拘愚人莫大榮耀也!”


  恰好淳於薊走進來,班超被循玉的話嚇了一跳,他這才知道循玉心思,便麵有不悅。淳於薊則說道,“打住,大使戲言汝亦當真?別部一營野獸,連役婦都不敢帶,此司馬軍規,汝勿再多事!”


  循玉卻道,“眾女娃自小在戈壁綠洲長大,都擅騎射。酋長女紀蒿,漢儒之徒,深諳擊劍、騎射之要,又擅腹算、理財要訣,不會拖累眾將士,懇請大使與將軍恩準!”


  都尉陀田伽也從門外進帳幫腔道,“紀蒿曾跟漢儒劉伶之習經書數年,從小心向大漢,立誌做漢民,其夫即屯田漢卒之後。如係男娃,定成大賈,其腹算之能,曾令過往栗弋賈胡訝異。在且未州,拘愚部族生計最好,全賴紀蒿操持有方……”


  此女有異才,班超、淳於薊早已經領教。取南道各國後,建漢使府,可請其署理商尉府或市尉府聚財,以為支撐。可那是很遙遠的事,現在前途艱險,斷然不能帶上累贅。淳於薊生怕班超動了兒女情長之念,便打斷二人道,“州長、都尉好糊塗,班司馬遵皇上詣意出使,身負朝廷使命,非遊山玩水,此事勿再提。他日稍微安定,定請這奇女子至漢使府總署商道事務!”


  淳於薊說得決絕,州長州尉二人自然不敢再說,此事似乎就此打住。班超心裏原本有些猶豫,見狀雖然心裏有些失落,但也隻好作罷。


  班秉、班騶指揮輜重兵拔帳,班超、淳於薊走到營外河邊,班超手捧國王廣和都尉林曾派驛吏送來的屯田計劃,伊蘭與金栗已經帶人向樓蘭進發,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展開,他心情大好。正看得津津有味,心裏高興還哼起了小曲。忽然紀蒿風風火火地闖了過來,打斷了他的興致。


  麵對這兩個偉男人,她有些害羞,臉上蕩漾著花一般的笑容,露出一顆可愛的小虎牙。淳於薊向她躬身頷首,便走到一邊避開。班超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一絲愧意,可躲已經來不及了,便不敢看其美麗的眼睛,嘴裏隻是虛張聲勢地道,“其勢洶洶,所為何來?”


  紀蒿用一雙明媚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先圍著他轉了一圈,一雙藍色的眸子滴溜溜的轉著,轉得班超心裏七上八下,不知她心裏打著什麽壞主意。她卻突然從他腰上取下樓煩七星寶劍,抽出看了一下,稱歎了一聲好劍,這才嫣然一笑,悄聲道,“大使明知故問,使團即將遠行,吾特來相送爾。”然後一語雙關地道,“好鐧、好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班秉、班騶已收拾完行裝,正要走過來稟報,一聽兩人在說這話,都愣了一下便退出林外。班超正色道,“紀蒿,汝有大功,本使與漢使團眾將不會忘。隻是出使前途凶險,步步殺機,時要征戰殺伐……”


  紀蒿忽然走近班超身側,一股幽香泌其心脾。她摘下班超腰上小弩,張弦後舉起“嘣”地射出一箭,前方樹梢之上一隻烏鴉應聲而落。她還回小弩,幽幽地道,“大使,吾擅騎射,年少時還曾跟漢大儒劉伶習五經、擊劍、騎射、貨殖、腹算、計術(注:會計),恨非男兒,不能報國仇家恨……”


  “……”


  劉伶之是漢儒,曾是大漢自願投身西域、教化吏民的仁人誌士之一。他的祖先曾經是廣陵郡(注:即今揚州)著名豪賈,前漢武帝年間曾隨劉解憂公主出使烏孫各國,足跡遍布西域。建武年間,光武大帝無心西域,劉伶之一身抱負卻無入仕之門,便自己至西域講學,傳播儒學經典,後積勞成疾,在大月氏國病逝。班超得知她是劉伶之學生,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女頗有見識。


  見班超還是不為所動,這胡女突然又換了一付嘴臉,舉手投足間驟然散發出一種懶洋洋的氣質,惹人憐愛。她輕聲似是很隨意地說道,“大使或不知拘愚風俗,吾夫已亡,今又剩一人,按拘愚習俗,吾得再嫁小叔……大使幫拘愚人擺脫苦難,自今日起拘愚城便永為漢使團故地,人丁、糧秣隨時聽憑大使調遣……”


  她言畢見班超還是半晌無言,便感技窮,更倍感失落,又順手將七星樓煩古劍掛到自己腰上,對著班超深深萬福後道,“大使放心出使,紀蒿會為大使祈福,願漢使旗開得勝,早收西域!紀蒿願以一生,追隨漢使……團……縱昆侖山傾,此誌畢生不渝……”言畢,便捂著臉抹著淚風風火火地衝出林去。


  “紀蒿且慢,本副使有一言……”躲在一邊的淳於薊見狀實在於心不忍,便追出林外,紀蒿聞言停步,轉過淚臉看著他,淳於薊抱拳躬身道,“此去於闐,必有大戰。請相信漢使與吾,下於闐、疏勒後,漢使團定請汝至商尉府效力……”


  紀蒿卻失望地扭過頭去,未等淳於薊說完,便抹著淚跑了。


  班超腦袋中空白一片,她“再嫁小叔”的話讓他心驚肉跳。她取劍時的神態是那麽自然,仿佛這劍原本就該是她的,甚至連一聲謝字都沒有。自己當時想阻止,可都未說出口來。她要這劍幹嗎?“得劍即得人!”他想起恩師竇融大人說過的話,寶劍找到真正的主人,便是他班超再得一員大將之時!難道老大人說的那人,就是這個拘愚部族的胡姬小寡婦?這玩笑開得未免有點大了些。


  紀蒿提著七星劍流著淚跑了,他心裏突然感到深深的失落。這失落絕不是因為劍,班超並不怕七星劍丟失,與重鐧一樣,那是個天上的法物,是帶著靈氣的。不該得的,如張望之流,拿不走它。即便硬是拿走,也必被其禍。心裏亂糟糟一團,又覺得腰上似乎輕了一點、少了點什麽,伸手一摸,原來掛在腰上虎頭鞶囊內的銅符信和玉牌已不翼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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