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納履決踵
班超道,“摩薩迪曾懷疑此人變節,恰在於闐歸漢後數日,吸頇欲逃向莎車國,在皮山州為邊防營尉遲千部抓獲。現在看,變節者必是此人。隻是吸頇乃汝丈夫,待汝身體好了,便交與汝處置罷!”
“呸——”蒲柳卻一臉寒霜,恨恨地道,“百四十條人命,吾恨不得生剮了這畜牲。隻是吾怕髒了手,就請大使與淳於軍侯幫吾斬殺此反賊!”
“一朵花偏插在牛糞上——”淳於薊斥責道,“在涼州時視汝也頗有點見識,眼睛為何不能亮點,為何嫁給他?”
蒲柳低下首,半晌才道,“他原不是這樣的人,茂陵大戰時有大功,進入西域後曾救過權魚大人與寒菸公主的命,誰料想竟然熬不過刑……”
雖然有大功,但變節是滅九族死罪,吸頇和他的一族人是肯定活不了的。淳於薊卻扭頭對南耶道,“此事便由王廷處置,吾以為斬殺吸頇可也,不必誅連族人……”
眾人都知道淳於薊這是送一個人情給蒲柳,但無人反對,南耶也頷首應允。
蒙榆甕聲甕氣地問道,“呈於霸老賊人為何加害於汝?”
蒲柳聞言忿然道,“吾被關進呈府當日,呈氏族人知吾反匈奴,曾稱吾為義女,禮遇甚佳,大夫人帕溫專門找醫工為吾療傷。幾日後風雲突變,吾被管家呈牟、小夫人厐娜關進隱秘處,逼吾交待與韓苑、與權魚大人勾連內幕……見吾寧死不從,呈侯曾想……霸占吾,被吾踢傷……彼大怒便下令施餓刑,關吾進地牢,放惡犬嚇吾,將吾吊在梁上,下麵有毒蛇……後幸被大夫人帕溫找到,王妃又親自往救,吾才脫離魔窟!”
“蒲柳快別這樣說,都怪吾——”南耶後悔無及,“真該死兒啊,於闐國歸了大漢,賑災也有了盼頭,一高興吾便忘了大事。要不是帕溫提前找到汝,吾都不敢想後麵會發生什麽……”
“哼!”淳於薊是墨俠,最聽不得這個。他也是幾名女卒的保護神,此時聞言,心裏已經把呈於霸的名字深深地記下了,口中則咬牙道,“呈老賊,汝死期當不遠了……”
蒙榆又問道,“汝剛才說‘劍書’,危急時刻,是何人報信於汝?”
蒲柳搖了搖頭,“吾不知是何人,感覺應該是韓苑出手了。那是一把短劍,插著縑書,上麵隻幾個潦草漢字,‘叛徒泄密,胡虜即至!’吾當時腦袋一片空白,趕緊帶著眾人想潛出莊苑,可晚了一步,匈奴使團已經將莊苑緊緊圍困了起來!”
班超與淳於薊納悶,在西域,除了權魚的人,還有誰在暗中襄助漢使團?也隻有吳英、錦娘韓苑的人,可在韓苑時,吳英、錦娘為什麽沒有說起這事?
回到館舍,呈於霸正在虞公樓廳堂上傲然坐在案後。從他坐著的姿態便能判斷出,此人身長八尺有餘,長須飄飛,鉤鼻高挺,麵色紅潤。他頭戴胡公帽,帽幅上鑲著五顏六色的寶石。身穿棕褐色綢緞胡袍,腰束用黃色的金絲鎦裹而成的金腰帶,足蹬船形絲履,雍營華貴,不怒而威。
班超看一眼這個衣衫華麗、身材魁偉的於闐貴族、前大將軍,麵無表情地走到案後架前摘下重鐧掛好,然後回身至主案後坐下,目光直射向這個曾經縱橫在西域大地、所向無敵十數年的男人!
見班超歸來,且目露殺氣,呈於霸緩緩起身跪下稽首道,“於闐國輔國侯呈於霸,參見漢大使!”呈於霸行叩拜禮,班超卻未令其起身。他從案後起身,背著手在席上來回踱步,看著這個鶴發童顏、腰板堅挺、神態雍容的魁梧老者,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又走回案邊坐下。
這便是車裂河西軍大將韓融的罪魁禍首,班超怒火在胸中燃燒,他真想現在就斬下他的頭顱,祭奠韓將軍。可他不能,他是漢大使,大戰在既,於闐國需要求穩,現在還不是清算的時候。淳於薊也背手而立,嘴中輕聲怒道,“呈於霸,汝可知罪?”
呈於霸道,“小侯知大使、副使因何而怒,小侯實不知那小女子係漢使團之人。小侯隻因懷疑此女是韓苑或權氏的人,便想令其坦白,以便找到其幕後主使者。請大使、副使恕罪……”
淳於薊道,“找到之後呢?”
呈於霸雖然跪著,卻抬起頭傲然道,“大使,於闐國已經為北匈奴所據,國中所得十之七八需上解西域都尉呼衍獗,十年來國力凋萎,已不堪折騰。北匈奴人是惡魔,於闐國打不過北匈奴,雖違心順從總還能苟延殘喘。可韓府的人、權氏的人又欲在於闐土地上與北匈奴開戰,於闐國已承受不起啊。故此,小侯斷不允人在西城鬧事……”
“本使下於闐國後將要與石亀開戰,呈侯以為這是這是‘鬧事’?”此時班超已經起了殺心,他雖然隱忍著,但不殺隻是暫時的,他要先滅滅這個於闐男人的威風!
“不不不——”呈於霸慌忙道,“小侯當時並不知蒲柳乃漢大吏麾下斥侯……”
“呈侯,汝難圓其說。權魚乃漢巨賈,權氏斥侯屬大漢,別人說不知便罷了,呈侯說不知,豈不是笑談……”班超打斷呈於霸,鐵青著臉道,“汝雖為於闐謀,然汝身為前大將軍、貴族之首,卻養癰畜疽,其罪一。於闐國已歸順大漢,汝明知蒲柳乃大漢斥侯,仍殘害忠良,其罪二。汝所犯二罪皆是死罪,為漢律所不容。念汝有功於於闐,本使便恕汝死罪。今死罪寄下,鞭撻三十,如若再犯,定斬不赦!”
呈於霸並不服,“稟告大使,北匈奴勢大,於闐國有大漢為後盾,小侯高興不已如何會反漢?倘蒲柳能主動承認為大漢斥侯,小侯又何能允下人囚之……”
呈於霸的辯解太無力了,班超根本不屑理會。淳於薊親自執刑,整整三十鞭,他僅用上二分力。即便如此,呈於霸雖行伍出身,畢竟處過古稀,還是皮開肉綻。送回呈侯府後,整整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地行走!
幾天後,哈裏斯帶人陪著吳英、錦娘來到館舍虞公殿,稟報說昆侖山上的蘇毗女國似有北犯苗頭。淳於薊令其加強警戒,同時問起蒲柳被捕事。吳英淡淡地道,“那天,哈裏斯偶爾得知蒲柳等人事泄,吾便緊急帶昆侖屯前往搭救。可惜晚了一步,北匈奴使團已經圍剿完權氏斥侯兵。哈裏斯倉促間隻得冒險飛劍報警,差點脫身不得。”
眾將都有些不滿,周令忍不住責問道,“韓苑勢大,昆侖屯有好漢二三百人,蒲柳被囚,韓苑為何不出手救之?”這話大有問罪之勢,胡焰麵無表情,肖初月惱怒地瞪著周令。
“非不救,是不能救也。”吳英未回答,錦娘左眉頭那個美人痣已經跳躍起來,她臉色緋紅,口中斥道,“女公子帶吾等趕到西城時,蒲柳已經被俘,斥侯們已經被斬殺殆盡……吾二人本想劫營,可國王已搶先一步救出蒲柳,並將其移至呈府。呈府是魔窟,更是虎狼窩,韓苑鬥不過呈府,便隻好隱忍著這口氣,想等大使來了再作計較!”
錦娘聲音甜美,不軟不硬的一番話,噎得周令啞口無言。呈於霸是前大將軍,也是於闐國最尊崇的貴族,以呈於霸為首的貴族私兵各府加起來有二三千人。危急時刻,吳英與錦娘的處置並沒有錯。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八月,天氣依然炎熱。
到了八月下旬,天上烏雲籠罩,狂風呼嘯,緊接著在萬民祈雨的呼喚聲中,疾風暴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天後溝滿河平,已經年餘未見點滴雨水的於闐綠洲,瞬間變得充滿生機!
此時尉遲仁與休莫廣鵛挑選出來的二千騎卒,臨戰訓練仍未消結束。但班超不敢再等了。權魚在溫宿國舉事,已經為漢使團爭取了近一月的寶貴時間。石亀佇兵邊境,虎視眈眈,於闐國舉國上上下下都看著漢使團,班超不敢冷了於闐人的心!
吳英、錦娘請戰,班超令吳英率昆侖屯三百騎移防鷲巢,原駐鷲巢於闐國兵統歸吳英節製。並命昆侖屯抓緊沙漠作戰訓練,同時向北方的龜茲國放出警戒!
雨過天晴後,國王廣德、王妃南耶在北城門舉行隆重儀式,為漢使團與出征將士壯行。儀式上籠罩著一層悲壯氣氛,漢使團率區區二千國兵開始出征迎戰石亀萬餘大軍,令於闐人感恩於懷、傾國淚飛。但同時,從國王至國中吏民,又都隱隱有一股勝負難料、大難將臨的危機感!
其實,此時手中無兵的班超、淳於薊,出兵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當時貧困的於闐國與西域諸國一樣,采取的是府兵製,兵農合一。士卒平時為耕種土地的農民和放牧牛羊的牧民,參戰時武器和馬匹需自備,平時沒有訓練,戰時便直接從軍打仗。於闐國在鼎盛的休莫霸時代曾有國兵三萬多人,即便現在也有兩萬五千餘人。可這兩萬五千餘兵不過是放下鋤頭、拿起刀矛的農民、牧民、僦夫(注:車夫、苦力),毫無戰鬥力。
昆侖屯尚未成軍,此時的漢使團可謂捉襟見肘、納履決踵,手中無一卒可用。況且大旱之年,於闐國栗米欠收,糧秣也無處籌措,這兩萬五千國兵此時根本無法出征。班超、淳於薊和漢使團眾將都清楚,下於闐後的第一次大戰,隻能靠漢人的看家本領――上兵伐謀,用謀略與強人石亀一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