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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山來客

  剛到無屠置時她們常常哭哭啼啼的,想自己的娃兒。胡焰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二人都嫁了人,淩霄二十三歲,有兩個小男孩。而巧娘十九歲,有一個女娃。


  胡焰和肖初月便安慰她們,先呆在無屠置,等有機會便讓於闐國市尉府的商隊將她們捎回河西,二人這才慢慢高興起來。這些天,她們有了盼頭,能吃飽飯,臉色便也紅潤了起來,但她們想念自己的孩子,憂愁一直掛在她們的臉上。


  慢慢的,她們與刑卒們混熟了。淩霄幹練,巧娘靦腆,她們主動照顧起刑卒們飲食起居。破爛的甲服、衣衫、手服、足衣被一一縫補好,肮髒的襦衣被她們用開水燙過涼幹,消滅虱子和臭蟲,讓離開漢苑後無法無天的刑卒們,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嗨嗨嗨——”這天羅晟正赤著上身在院中雪地上舉鼎。


  後院中有四個大石鼎,最重的六百斤,最小的也有四百斤(注:漢斤,秦漢習武者以扛鼎練力)。雖然寒風凜咧,雪花紛飛,簷下冰棱有二尺長,可羅晟卻一身大汗,熱氣騰騰。


  自從出征前在涼州大營被淳於薊大冬天砲擊到冥水差點凍死起,羅晟知恥而後勇,便苦練水上功夫和耐寒能力。現在,這個身長近丈,整個漢使團身材最高的胖大個子,已經是水上好手和最不怕冷的人。


  徐乾、羅琛箭傷已經可口,吊帶已經不用了。其餘刑卒都是輕傷,傷口已經痊愈。躲在無屠置後宅深院中,舉鼎是每個人每天必須幹的事。


  過去大戰間歇,他們會將過剩的精力折騰在各城邦胡伎們的肚皮上,現在不行了。平時隻有胡焰及手下的斥侯能外出,除此之外便是兵曹吳彥需經常外出采買,其餘人隻能每天好酒好肉養膘,就靠這幾隻石鼎釋放多餘的精力。


  “羅厖厖(注:漢代方言,臉膛大、身體肥壯謂之厖),汝冷不冷哪?”淩霄正好出來倒水,見羅晟將最大的石鼎輕鬆地舉過頭頂,還淩空耍了一圈,不禁嚇了一跳,驚訝出聲。


  “冷呐,要不汝焐煆(注:漢代方言,焐熱)大兄——”羅晟手舉著石鼎,背對淩霄戲道,“霄兒,吾看汝別回去了。”


  “滾抾摸(注:漢代方言,去),少偏蹇(注:漢代方言少發騷)——”淩霄啐了一聲,又歎道,“別眙(注:漢代方言和通語均是逗的意思)吾了厖厖,娃兒離不得阿母啊,吾也想娃兒……”


  “汝要走了,有人會難過的!”羅晟將大鼎放下,揩一把脖子上的汗認真地道。


  淩霄聞言,為難地輕籲一聲,不禁有點走神,“難為(注:漢代方言,謝謝)汝羅大兄,這吾如何不知……”


  原來,淩霄自被救出起,便對王艾和童周十分依戀,一直以兄相待。可相處時間長了,她發現王艾看她的眼神開始變得火辣辣的,這讓她臉紅心跳。可她是個母親,可謂歸心似箭,無人時常以淚洗麵,王艾這樣,更讓她十分痛苦!


  胡焰和田慮曾問過她,當時為何敢求救。淩霄告訴他,漢使團在西域,南道各國已盡歸大漢,商道已通,她是漢人,也為使團喝彩不已。當看到他們二十餘人全是漢人,且兵械銳利,戰馬矯健,身上全是一團一團黑色血漬,當時便想這可能是漢使團,於是便想不惜一切賭一把。


  “為了娃兒,本就被作踐得不象人,便賭輸了了不得多受點皮肉苦唄!”


  淩霄堅定地說。可當時王艾聽她說這話,眼裏一陣默然一閃而過。


  班超與中軍眾將正圍著炭火烤著野胡桃,室內彌漫著胡桃的香味。院中羅晟與淩霄的對話他們都聽到了,但他們此時顧不上考慮王艾的男女情長。


  因為,嗇夫發泰進來稟報,說於闐國在西皮水戈壁上隆重閱兵,漢使夫人封賞有功之臣和全軍將士,胡焰和眾將聞言心花怒放,一一感歎一番。


  班騶將烤好的野胡桃不時從盆邊拿起放到班超案上的木盤內,忽然噗哧一聲忍不住自言自語道,“真是厲害啊,就是一隻母羊嫁尕叔一晚,便會變成一頭吃人的母狼……”


  他的俏皮話未說完,兄長班秉便“啪”地給了他一掌,並叱道,“吾砸爛汝狗頭,吾嬸年少二十餘,汝敢罵吾嬸為虎狼耶?!”


  “十三為人婦,二十正風騷。寡婦不愁嫁,呼飯炊買臣……”胡焰替班騶遮掩道。


  班超與眾人哈哈哈大笑,班騶自知不妥嚇得不敢再多嘴了。


  西城一役,令胡女紀蒿在漢使團眾將與眾刑卒心中地位至高無上。誰都知道她那個“夫人”頭銜是假的,但此時此刻,從班超到刑卒沒人再當她是假夫人。


  一想起剛剛過去的驚心動魄的西城大戰,眾人便又想起另兩個婦人。華塗抱拳對肖初月悄聲戲道,“肖兄,吾已知汝與胡軍侯何故如此畏懼母老虎、母獅子,敢於孤軍北上,是真將才也。兄弟現在恨不得也有如此凶猛雌獸一隻!”


  肖初月和華塗是一對難兄難弟,都屬於戀妻族。果然,聞華塗言,肖初月瞬間目光迷離、恍惚,不知不覺間臉現一付色迷迷態。


  眾人已經哄然大笑,他卻渾然不覺。他想到了錦娘左邊鳳眉間那顆美人痣,心裏美不勝收,拖著垂涎幸福地淫笑起來。眾人被弄得莫名其妙,田慮狠狠給他一掌,“狗日的,看汝吃相,於闐被打得稀巴爛,美個啥?”


  肖初月卻美美地癡笑著,隻有他心裏明白,錦娘那顆美人痣可不得了,那是他肖初月的幸福總開關,是他肖初月獨享的秘密。


  雖然於闐大勝令人高興,但此戰隱藏的種種危機,卻又令眾將心情沉重。


  田慮對尉遲千差一點誤了軍機,越想越後怕,便恨恨地道,“臨行前漢使如此交待,鷲雕營僅聽命於漢使團,如不是夫人胸有大局,以身涉險固守漢苑,西城必破。尉遲千受大臣阻礙便差點誤了大事,此人難擋大用!”


  華塗則也心有餘悸,忿然不已,“黎繁兵臨城下,於闐國君臣不能激發全軍將士鬥誌,險至全局敗亡,廣德與眾將亦難辭其咎!”


  眾將又在總結大戰得失,班超想得更多。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戰如不是吳英、錦娘當機立斷、孤軍北上,以雷霆之勢震懾了呼衍獗,於闐國則必陷。如不是紀蒿居中調停,逼林曾以漢苑吸引住黎繁,西城也定然擋不住黎繁的鐵蹄。


  他心裏開始掛念於闐國,便掛念起紀蒿來。這女子真不可小覷,能當大任。在自己麵前一挨吼便淚滋滋的,故意裝出一付可憐巴巴態,可一轉身,卻在最危難的時刻撐起了於闐一片天,幫助林曾守住了西城!


  於闐國雖逃過一劫,再卻遭大戰破壞,房屋、圍欄被燒毀無數,良田被毀數萬畝,大旱之後,真是雪上加霜。而疏勒國比於闐國更加貧弱,更慘烈的大戰和更艱難的日子即將來到。一步錯則步步錯,於闐大戰中出現的漏算,令班超和眾將更加謹慎縝密!


  漢使團藏匿到無屠置,騙過了所有人,但有一個人卻沒有騙過去。這個人便是枯且罕,遠在東北方四五千裏外車師前國交河城的漢軍戰略斥侯!


  元旦前的除夕夜,天上下著大雪,無屠國爆竹聲聲。


  除夕宴結束良久,夜已將半,眾將已經退下歇息,班超帶著酒意坐在案後守歲。他挑亮枝形燈架上的三盞獸膏燈,手裏拿著一幅班氏白縑,心裏湧出濃濃暖意。


  “餘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阨災。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遊……”


  縑上是阿翁的《北征賦》,那還是前年底隨竇固都尉出征之前,阿母親手抄寫,愛妻鄧堯、馮菟放入他行囊中的。此時他想起了顛沛流離的阿翁,想起了阿母和師母,想起了愛妻和孩子們,眼淚便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大使……”他剛要起身進內室歇息,門被班騶從外麵推開了。發泰帶進來一個高大的跑駝人,詫異地看了一眼班超,便又稟報起正事,“大使,北國故人深夜來訪!”


  北國故人?班超大驚,他背著手逼視著站在堂下正給他叩首的駝客。出了什麽大事?沒有大事,枯且罕不會派人一路追來!

  這是一個北地某國商隊的鏢師,高高的個頭,一身邋遢的白羊皮長袍上沾滿雪花、沙塵或泥漿,頭上戴著一頂肮髒的破狼皮氈帽,腰裏懸著一把彎刀,一臉雜亂的長須遮起了他的麵目。沒有寒喧,鏢師一言不吱叩首畢便費力從脖子上摘下一塊月牙形玉雕,雙手遞給發泰呈上。


  班超從自己脖子上扯出玉雕,哢嚓一聲合而為一,那是一隻凶猛的沙漠公狼!


  “枯且罕如何知道吾在無屠置?”他大為不解,本以為騙過所有人呢,看來他是小看這個矮胖子匈奴人了。


  “屯田都尉大人並不知大使已來無屠置——”來人一句話便打消了班超想殺枯且罕的念頭,“大人隻是告訴吾,如果在於闐國西城漢苑找不到漢使團,便將信息密報於無屠置嗇夫發泰,發泰會有辦法馳報於大使。大人說,這是與大使提前約好的。”


  這確實是提前約好的,重建無屠置時,胡焰曾專門派出斥侯通報枯且罕,無屠城是一個固定的聯係點!

  來人易了容,不需要問名字,不需要看清麵目,隻以信物為證,這是規矩。


  但信使通過口授傳遞來的信息,卻令班超震驚之餘,更欣喜不已:伊吾都尉歙渠還活著,他已與漢軍斥侯掾吏波紹一起在疏榆穀藏下身,手下已經有了一支近二百人的敵後斥侯小隊!


  “歙渠……麥香……”班超熱淚盈眶,他的眼前浮現出歙渠在雪山上狩獵時那堅毅的麵龐,以及美麗的麥香送別部遠征時那悲戚不舍的身影!


  想到這對小夫妻已經從死亡的陰影下一一脫身,他又略感欣慰。心向大漢、英勇善戰的蒲類國民,已經將家國命運交付於大漢,可蒲類國遭受的苦難,又讓他痛不欲生。身為漢軍司馬,他為自己不能救他們出苦難,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此時此刻,他需要聽到詳情,他需要了解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需要對南呼衍部下一步行動有一個基本的判斷!


  這個斥侯知道此時的班超最想了解什麽,他詳細稟報了歙渠的脫險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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